阿爸告訴查文斌,這位老人已經有八十五歲了,是村裡的“五保”戶,無兒無女,家裡的田地都被租了出去,靠點租金和國家的救濟金生活。據說,他是這村子裡爲數不多見過大世面的老人。在我阿爸小的時候,他還會來找爺爺聊天。
據說這位老人在年輕時在外地被國民黨抓去做了壯丁,直到新中國成立後,才靠沿路要飯重新回了村子,之後就一直住在那屋子裡。
“文革”的時候,他被定了兩條大罪:國民黨反動派留下的奸細和勾引大地主的女兒。總之,在那個年代,這兩條罪名幾乎要了他的命。後來,運動結束後,他就很少出門了,即使出門也不會和人說話,村裡頭也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會派人去看看情況。
小院裡果真有些破敗,甚至是蕭條,要不是阿爸陪着,查文斌一準會覺得這是座荒廢已久的宅子了。
推開虛掩着的大門,一股難聞的黴味撲鼻而來,查文斌皺着眉頭,想去摸索電燈的開關,阿爸卻說道:“別找了,這屋子幾乎就沒人見過有亮的時候。”說着,他打亮了手電,這纔多少能讓人看清楚這屋子的全貌。
地面坑坑窪窪,房樑上佈滿了蜘蛛網。堂屋裡很空,沒有任何擺設,只有一張破舊的太師椅,但也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堂屋的最裡面牆壁上掛着一對老式的相框,相框裡各有一男一女,用的是鉛筆畫的素描,這個不用說,就是遺像了。
在過去那個照相還是奢侈品的時代裡,遺像多半是請會素描的人用鉛筆畫的,父母死後,就掛在自家屋子的堂屋裡,這也算是一種對逝者的尊重吧。
這戶人家真的很落魄,因爲查文斌沒有看見能夠上香的神龕,只是在地上放着兩隻小破碗,碗上也淨是些蠟燭殘留的痕跡,就那蜘蛛網彌補的痕跡,想來也很久沒有人來上過香了。
此時,屋內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阿爸小聲說道:“那個應該就是你要找的人。”
查文斌推開門,屋內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一張門板搭在兩條長板凳上便是牀,牀上那已經發黑的破棉絮裡蜷縮着一個人,那人還在不停地咳嗽和顫抖着,這個人便是陳放!
查文斌環顧了四周,發現了這屋子裡原來是有電燈的,他順利地找到那種用細繩控制的開關,“啪嗒”一聲,燈亮了。
“嗚……”牀上的老人喉嚨裡似乎在發出驚恐的聲音。
他們兩人趕緊過去一看,這破棉絮上,到處都是斑斑血跡,老人的嘴角還殘留着尚未凝固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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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是風燭殘年,但查文斌依舊可以辨認出這位老人年輕時2的風采。他抓起老人顫抖的雙手,搭了下脈,過了一會兒便對我阿爸搖搖頭道:“已經不行了。”
牀上的老人掙扎着爬起來,查文斌幫着扶着一把問道:“您是陳放嗎?”
老人有些艱難地點點頭。
“可還記得村口的祠堂裡有個人在等你。”
老人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一行濁淚劃過蒼老的皺紋。
陳放老人當時的情況已經不允許他說很多的話了,總之他還是說出了那個壓在心頭好久的秘密。
這是一個很俗卻又很感人的故事。
他十六歲的時候,便去了我們村當時的地主老爺家裡做了長工。陳放年輕的時候長得俊,爲人又踏實,深得東家歡喜。
這位地主老爺家裡有一個千金,名叫小蝶,比陳放小兩歲。
這長工和小姐在當時完全是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兩個角色,何況這小蝶不僅是老爺的掌上明珠,更是標準的美人坯子。小蝶自幼飽讀詩書,在鄉間百里之內,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家閨秀。
總之這兩個相隔甚遠,卻又在同一座院子裡生活的年輕人相愛了。
從一開始,這也便是一段悲劇,在那個講究門當戶對的年代,陳放是沒有任何資格可以高攀這位金枝的。
於是,在中國的愛情裡出現最多,也是最悲劇的那個詞彙同樣在他們身上出現了:私奔!
私奔是一件成功率極低的事情,特別是在我們那個交通不便的地方,到處都是大山,能夠走出的只有一條道,帶着一位嬌生慣養的小姐,陳放哪裡能跑得快。
大批的家丁抓住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蝶和瑟瑟發抖的陳放回了村子。爲了顏面,老爺下令擇日處死陳放。
說到底,這位小姐當真是個有情人,她用自己的首飾買通了看守的家丁,臨行前遍體鱗傷的陳放答應這位哭成淚人的小姐,他日一定會將她明媒正娶!
後來,陳放趁着夜色,逃到了外面的大世界,又陰差陽錯地成了壯丁。這一隔便是多年之後再回村了,他看到的是被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推倒的地主階級。人們告訴他,那位小姐早在幾年前便過世了,從此陳放便心灰意冷地回到父母留給他的那個半邊土坯房裡獨自苟活。
只是他從來不知道那位小姐是爲何而死。
陳放走後不久,小蝶便發現自己懷了孕,這在那個年代是無法想象的事情。生病可以扛着,但是懷孕確是無法隱瞞的,肚子會一天比一天大。
出了這事後,這位地主老爺還曾經想把小蝶嫁給村中的一個富戶,但小蝶誓死不從,老爺也只能軟磨硬泡,可3最終還是知道了原來自己女兒的肚中已有了那陳放的骨肉。
這對於老爺來說絕對是一個奇恥大辱,小蝶又不肯拿掉孩子,老爺爲了掩人耳目,便尋了村中一光棍,準備將小蝶許配給他,以遮家中之醜。
小蝶哪裡肯嫁人,老爺準備強行送人,卻不料那小蝶生性極爲剛烈,索性一根繩索吊死在了西邊廂房裡,最終落了個一屍兩命。
爲了不讓這段醜聞泄露,老爺連夜把自己閨女放進了那口爲自己準備的白皮棺材裡,準備找個時間偷偷地葬了,過些日子再對外隨便尋個理由,就說女兒遠嫁他方。
可不巧的是,第二天,就有游擊隊打了過來,我們村順利地被解放了。在家裡的一干家丁被游擊隊打完之後,地主老爺帶着剩餘的家眷也不知最後去了哪裡。在那個戰亂的年代,活着纔是最根本的。
後來,這座經過戰火洗禮的老宅子,就成了人民的共同財產。剛開始的時候,村裡也分配了幾戶人家進去住,所有的門都是打開的,唯獨西邊那廂房上掛着一把大銅鎖。
有好事的人,砸了那鎖,卻見裡頭放了一口白皮大棺材,裡面傳來難聞的屍臭。棺材板板卻已經被釘得死死的。
大夥兒也不知道這裡頭躺的到底是誰,便尋思着要不找個時間給埋了。
這人要鐵了心不想走,就是死了,你也動不得。
棺材被擡起來的第一次,繩子就崩斷了,壓下來的棺材把村裡一人的腳背給砸成了重傷。
棺材第二次要被擡起來的時候,那房間裡突然衝進了一大羣蝴蝶,翅膀上扇起的粉末一時間讓所有人都迷住了眼睛,有幾個差點因此永遠失明。
再加上,住在裡頭的那幾戶人家夜夜都能聽見西邊那廂房裡傳來女子的啼哭聲和孩子的哇哇聲,於是也就沒人敢在這兒繼續住下去了。
搬離了這老宅子之後,村裡倒也動過這塊風水寶地的主意,想把它改造成辦公地點,一來這宅子當年確實修得闊氣,二來這地段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啊。
但那一輩的人,或多或少都聽過這宅子鬧鬼的事,特別是那口白皮大棺材,於是村裡的人也請了會做法事的人來了這兒。
那位做法事的人,陳放老人說出他的名字倒也讓查文斌着實嚇了一跳,叫馬肅風,也就是查文斌的師父。
這位清風道人當年可不是整日醉醺醺的,據說跟現在的查文斌有幾分相似,那是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
那道士來了之後,點香查看,然後便告訴村裡的人,這宅子最好這幾年不住人,裡面還有沒走的客,若硬要攆人走不是不行,4只是怕住進去以後也不會太平。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重新鎖上那西廂房,等到哪一天門鎖自動脫落之時,就是這宅子徹底乾淨之時。
查文斌聽到這兒,倒是明白了七八分,師父這麼做並非是收拾不乾淨,而是做道士有時候也得講點情面。人有情,鬼又何嘗不是,如此癡情之人,他又哪裡下得去手?
後來這宅子便一再荒廢,最多也就是堆些稻草之類的無用物。時間久了,知道這宅子故事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
陳放知道的只有這麼多,他也從村裡的傳聞裡聽到過那個以前東家的宅子裡鬧鬼的事兒,只是他何曾想過那個鬼就是一直在苦等自己的小蝶?
並不是他忘記了當初的約定,只是等他回來的時候,那座宅子裡已經空無一人。得到的消息也是東家早已帶着家眷遠走他方,他知道老爺最疼的便是小蝶,心想着肯定也一起帶走了,爲此他還專門出去尋過,只是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了。
於是,回到村裡的陳放,一心一意守着那座破房子,他想小蝶是不是會再尋回來,所以爲了不讓她尋錯,他一輩子都沒有再敢離開這個村子半步。
小蝶呢?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她並不是存心阻撓,而是她怕別人佔了這屋子,陳放便再也找不回來了。於是她就守着這廂房,一守便是幾十年,連同那當初那還未出世的女兒一起等着那個男人。幾十年如一日,她的鬼魂又何曾邁出過這間大宅半步,若不是爲了雨兒,她只怕是連那廂房都不會走出。
可惜啊,兩個相互等待了一輩子的人,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最近的距離,有的時候卻也是最遠的距離,天意就是如此,陳放曾經無數次路過那個村口的祠堂,但是他都收住了踏進去的腳步,小蝶又有多少個夜晚倚在門框上獨自哭泣。
一條忘川河,陰陽兩相隔,一等便是大半輩子。
等到查文斌說出那口白皮棺材裡躺着的正是小蝶之時,陳放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出來,他的哭聲是那樣讓人心碎。
她給他們的女兒取名叫雨兒,那是因爲陳放逃出去的那一晚,下起了瓢潑大雨,這是小蝶對陳放的思念。
陳放一直到死都抓着查文斌的手,他懇求這位後生能夠帶自己再次踏進那座大門。
當阿爸找了村裡的人們用門板擡着這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到達那祠堂的大門口之時,他的手終於鬆開了,他終究是在臨死前也沒能活着再回去找小蝶。
按照農村的習俗,無論是死在哪兒的,出殯必須是在自家的堂屋裡,可這一次,陳放的喪禮被放在了這座荒廢了幾十年的老宅子裡5。
老宅裡已經搭起了簡易的帳篷,工人們正忙着給一口白皮棺材刷上硃紅色的漆,而跟白皮棺材並排的是一口村裡人湊錢給買的新棺材。
因爲陳放是一個“五保”戶,家徒四壁,但是村裡上了年紀的人也都隱約聽說過他和這裡那位小姐的故事。
雖然陳放無兒無女,但是他的葬禮卻格外隆重,一來查文斌當時在我們那兒的名氣是極爲響亮的,二來這段人鬼情未了讓農村裡那幫子婦女都掉盡了眼淚。
所有的事情,村裡出人出力出錢財一把包辦,大家都希望這對陰陽相隔了幾十年的人能夠體面地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里程,這或許也是我們村裡辦事最爲團結的一次。
查文斌答應過小蝶,今晚會讓他們再見面,不僅是相見,他還要爲這對苦命鴛鴦補上一次冥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