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恍忽忽的夢中又回到了我們中轉的澳大利亞軍艦,我忘記了是什麼軍艦了,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們要轉到一個什麼地方換乘包租的波音飛機,是哪兒我忘記了因爲我根本就不可能記得別的什麼,我就站在小影身邊。我就那麼一直站着。沒有任何表情。在我的面前,那片熱帶叢林覆蓋的島國距離我越來越遠。沒有人和我說話,也沒有人願意打擾我。我看着那個島國的海岸線一點一點離我遠去。也離我的小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好像,我們從來沒有去過一樣。
但是,小影沒有了。她不像來的時候那樣活蹦亂跳的。她躺在我的身邊。我也看不見她的臉。我們中間隔着的,是一個塵世和天堂的界線。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看着那個島國距離我越來越遠。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想着什麼。我現在想起來了我的聯合國獎章它去哪兒了。我把那個獎章的盒子拿出來拿在手裡。遠遠地,遠遠地,我把它拋向了無邊的大海。
我一生一世不要再見到這個獎章,永遠不要。
遠遠地,遠遠地拋向了大海。轉瞬它就被大海吞噬了。連猶豫都沒有猶豫一下,就消失了。猶如小兵的生命。就那麼消失了。
消失了。
我站在我的小影身邊,我還穿着迷彩服戴着藍色貝雷帽,但是我的手中沒有步槍身也沒有手槍槍刺這些早就被狗頭高中隊下令收繳了,倒不是怕我出去鬧事殺人,我也不會那麼做。
都知道不能讓我跟武器沾邊。因爲,我會自殺。每天都有一個弟兄看着我,也不敢和我說話,我當然也不會跟他說話我有什麼可以說的呢?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那天以後我一直就沒有離開過小影,也沒有吃什麼東西,只是喝了一點稀飯,還是小菲哭着求我吃的。我不想再讓他們爲我擔心了,我只能這麼做。幾天後到底是幾天我記不得了,因爲我實在也不想回憶我接到命令,護送小影回國,當然我也不用再來了。小菲也在軍艦,她也是指派護送小影回國的其實我現在知道,是幹部怕我出事,他們都知道和小影關係最好的是小菲,她的話我好歹還聽聽,依照我的心態,就是跟個大隊常委級別的幹部也敢關鍵時候不管用。
幹部還是有的,但是是誰我就記不得了。腦子一片混亂。我就那麼默默地看着大海,看着那個島國一點一點消失在我的視野。還有誰知道,我們曾經來過這個地方?還有誰知道,小影倒在這個地方?我不知道有誰知道。就那麼看着,腦子裡面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想。也沒有眼淚,早就哭幹了。
小菲走過來,什麼都沒說。我看看她,還是看着大海。她把手放在我握着欄杆的手,手是冰涼的,海風很大,但是掌心是有溫度的,就傳到我的手背。我們什麼都沒有說,能說什麼呢?很久很久,小菲才說:“無論如何,不要這麼輕易地去見小影你還什麼都沒有做,你不能這麼見她,她會傷心的其實,她在我們女兵中間一直都說,你是個能辦大事的男人,只是還沒有長大。不要讓她失望,好嗎?”
我沒說話。
“你真的要去見她,我們誰都攔不住你。”小菲說,“只是,你好好想想,該怎麼去見小影,她纔會高興。”
我閉眼睛,海風吹拂着我變得麻木的臉。
波音包機機艙的門緩緩地打開,我卻什麼都聽不見。我知道有低沉的軍樂。但是我真的聽不見。我擡着小影,我們幾個弟兄擡着小影。她安靜地在那個木頭盒子裡面睡去了。我們緩緩地走下飛機。在我的眼裡,眼前的一切都視若無物。我知道有軍樂隊,有儀仗隊,有迎接的長和兄弟姐妹……但是我真的是什麼都看不見了,我的眼前什麼都沒有,真的一片空白。
我就那麼擡着小影。我們弟兄就那麼擡着小影。緩緩地走。走在長長的紅色地毯。我知道儀仗隊的弟兄在隊長的軍刀揮舞下操槍敬禮。我也知道迎接的長們和兄弟姐妹都在敬禮。但是我真的什麼都看不見或者說,什麼都記不起來。就那麼緩緩地走。沒有眼淚,沒有表情。
緩緩地,擡着我的小影緩緩地走。
緩緩地,擡着我們的女兵緩緩地走。
緩緩地,擡着我們的中國維和女兵緩緩地走。
國旗,軍旗,敬禮,軍樂,軍刀。就是這些記憶的殘片,別的,什麼都不記得了。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的小影在我的肩睡着了。我走得很輕很輕。我們都走得很輕很輕。我們都怕,把她吵醒了。因爲我告訴過他們,小影喜歡睡懶覺,而且睡得很輕,最不喜歡被打擾,一有動靜就醒了就不高興就嘟嘴。
於是,我們都走得很輕。因爲我們知道,小影睡着了。我們不能把她吵醒,她在某國維和期間也是沒日沒夜的,白皙的皮膚曬黑了,甚至有的地方被曬暴了皮,白中透紅的蘋果似的臉頰也瘦削下去了。
她累了,睡着了。好久沒有這樣睡一個好覺了。你們說,她不是睡着了嗎?
後面的事情,交接、手續什麼的我都記不得了,因爲都不是我去辦的誰也不會讓我去辦,也沒有讓我見小影的父母,都不敢讓我見,也不敢讓他們見。我就沒有什麼感覺地任憑我的弟兄們帶我去哪兒。就那麼坐在車。我摘下我的藍色貝雷帽。我知道,我再也不想看見了。我閉我的眼,靠在車廂。我知道小影睡着了。我再也不能吵醒她了。她累了。我閉我的眼,不說話,也沒有人跟我說話。只是,眼淚默默地滑出我緊閉的雙眼。
我知道,小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