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會議

在“希望之光”這顆龐大星球的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以四十五度仰角架設的聯管電漿炮和大型激光炮的影子。作爲一種廉價而有效的地面防空武器,從它們粗大炮管中發射出的熾熱能量,足以成爲所有戰艦永遠的噩夢。

這裡是首都星。

與地球的首都行政區不同,“希望之光”是人類進入宇宙時代之後,最終確定的核心移民星。這裡幾乎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地方,擁有舊時代人類無法想象的高度文明,也有着各種先進科技帶來的便捷設施。由於星球體積龐大,與地球環境類似程度達到百分之九十八點六一,“希望之光”的居民人口數量也達到無比驚人的三千六百多億。然而,以星球表面比地球龐大至兩百多倍的陸地面積來看,產出的各種資源足以讓這個數字繼續增長,而根本無需進行計劃生育之類的人口控制手段。

人類創造了輝煌燦爛的文明。然而,最喜歡追求享受,也最容易墮落的,也正是人類。雖然聯邦任何一個有識之士都知道————和平不會長久,邊境地區與泛聯合之間的戰爭,很可能會在某一天燃燒至絕對防禦圈之內。可是,“希望之光”上人們,還是以近乎貪婪的態度,拼命享受着這種和平。這顆人類首都星球上的畸型繁榮,充分見證着他們近乎墮落的奢華。這裡有着人類歷史上任何一種商業勾當,無論卑鄙或者冠冕堂皇。這裡也存在着世界上最骯髒的污垢,甚至就連最富有想象力的高智商天才,也無法理解商人們追逐金錢無所不用其極的殘忍與邪惡。它就像是一隻無比龐大的蜘蛛,牢牢雄踞在蛛網核心。伸展開八爪,控制着羅列在網絡上的每一顆星球。從這些附着物身上汲取養料,增肥,再分泌更多的蛛絲,擴大蛛網籠罩的範圍……

位於地下一千五百米的中央指揮中心,身穿深綠色毛料軍服,肩佩四星上將銜章的周以銘,神情自若地坐在會議室的主位上。在他面前的條形長桌兩端,則是十數名銜級不一的將軍們。

首都軍部的所有將級軍官,都在此列。

香菸,應該是所有男人除了酒和女人之外最大的喜好。雖然會議室裡的通風設備良好,可是大團繚繞上升的白色煙霧,卻久久盤旋在屋頂的上空。彷彿一塊形狀莫名的渾沌之石,死死地凝滯在所有人的頭頂。

條桌中央的環形電子屏幕上,用醒目的白色光標顯示出一個清晰、巨大的紅色天使標誌。這個被所有聯邦軍人看做榮譽象徵一般的軍徽,從宇宙大移民時代一直沿用至今,已經擁有數百年的歷史。

今天會議的主題,是討論下半年度各艦隊的補充兵分配比例。可是在此之前,擔任首都軍區第四艦隊司令官的楊書臣中將,卻出人意料地拿出了一份要求晉升的人員名單。

“按照晉升條例,有特殊貢獻並且獲得嘉獎的軍人,可以得當破格提拔的殊榮。我這裡有軍法部開具的證明,自入伍以來,名單上的這些人表現非常優異。葉濤上尉在擔任第六十四巡邏艦隊隊長期間,已經爲商貿航線上的船隊提供過四次護航。並且成功擊潰了一次大規模的海盜進攻。以現有軍功計算,擬擢升爲少校銜。”

“楊威上尉,任第三百六十六重步兵營主官期間,訓練刻苦且全營成績卓有成效。擬擢升爲少校銜。”

“葉心彤上尉,任第七艦隊機要室主任期間,成功破獲了兩份清洗者第六集團軍的內部電文。特級二等功一次,擬擢升爲少校銜……”

整整一個多小時,會議室裡都回蕩着楊書臣那和鴨子有得一比的沙啞嗓音。所有與會者的臉上,都流露出平淡和冷漠的神情。他們或閉目養神,或低頭沉思。實在無聊的,甚至開始研究起杯子裡茶葉和水份之間的關係。直到整份名單唸完,也沒有任何人表示出異議。

這幾乎已經成爲了歷次會議的開場白。

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楊家爲己方勢力增加新鮮血液的場面話罷了。

軍銜,是軍人權威的最顯著體現。也是軍人權力多寡的象徵。

名單上的那些年輕軍官,很多人都認識。

第六十四巡邏艦隊的隊長葉濤,他所負責的巡邏航線,是一條往來於行政星之間的商貿通道。那條航線每隔十光年的距離,就設有一個營級單位的中型炮臺。上面架設的陸基火神炮,足以打穿重巡洋艦的裝甲。只要不是腦袋被門夾過的白癡海盜,給他再多的錢也絕對不敢跑到這種地方撒野。至於所說的“擊潰大規模的海盜進攻”,那不過是幾個頭腦發熱,挾持了兩艘運輸船之後,想要得到贖金的小蟊賊,碰巧被巡邏隊遇上。這樣的戰鬥,根本沒有任何懸念。

第三百六十六重步兵營的主官楊威,他所謂的功績,僅僅只是帶領全營做了一次超長距離的武裝越野。且先不論這樣的強體力運動士兵是否能夠承受,單就這種擅自變更訓練科目的舉動,完全可以受到來自軍法部門的問詰。可事情恰恰相反,這偏偏成爲了他的晉升之資。

至於第七艦隊機要室的主任葉心彤,那的確是個長得不錯的漂亮妞。她很有成爲聯邦最優秀的模特或者選美小姐之類的資質,但如果說到破獲密電之類的問題嘛……各艦隊之間往來的電文每天都多以千計。誰也無法保證其中是否真正攙有敵方的信息。不過既然人家已經說了有這麼一回事,那就最好閉上眼睛裝作沒有看見。

就是把幾個尉官提成少校而已。在兵員數量以千萬爲單位的要塞星域上,擁有少校軍銜的人,至少也有幾百萬。稍微增加幾個,根本無傷大雅。

楊威是楊書臣的侄子。葉濤是星域最高防衛長官莫格雷上將的孫輩。至於葉心彤……很多人都清楚————那個妞的大腿和臉蛋的確非常誘人。至於她究竟有沒有和楊書臣上過牀,或者有過非同尋常的上下級關係……這種事情恐怕只有上帝和他們自己最清楚。

還有名單上的另外一些人,同樣都和各大艦隊的將官之間,有着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爲了這點小事翻臉,實在不值。況且,自己也能從中得到一定的好處。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如果大家沒有異議,那麼這份名單將轉呈軍令部批示之後予以執行。”

也許是因爲說話太多,楊書臣喝了一口微涼的茶水,繼續道:“下面,開始表決吧!”

幾乎所有人都按下了桌面上表示同意的綠色鈕鍵。儘管這只是一種表面上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應和,可是不管怎麼樣,總比赤裸裸的舉動來得好看一些。

與會者面前的電子屏幕上,順序亮起了一個個綠色方格。就在這道類似進度條的東西,行至坐在首席的周以銘面前的時候,卻出人意料的嘎然終止。

見狀,楊書臣疑惑地偏過頭來看了對方一眼。

周以銘,是剛剛從地球首都區調任至“希望之光”的聯邦軍部副總參謀長。

按照以往的經驗,進行這種“提拔”的時候,他從來沒有表示過異議。可是今天……他究竟想幹什麼?

“我想,在這份名單里加一個名字。”

周以銘臉上帶着溫和的微笑,淡淡地說。

話一出口,所有人臉上都流露出釋然的神情————副總參謀長想要安插一個自己的人手,實在太正常不過。就連恍然大悟的楊書臣,也微笑着遞過一支電子熒光筆。只不過,當他看清楚周以銘在名單末尾剛剛添加上人物資料的時候,滿是驚訝的眼睛裡,也透出了一絲陰冷。

趙毅,現任AG64號行星守備司令長官。擬擢升爲上校銜。

“閣下,這樣做,似乎有違軍制。”

楊書臣慢條絲理地抿了一口茶水,冷哼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個人目前的軍功和資歷都不夠。現在晉升……恐怕不太合適吧!”

他並非故意想要違逆周以銘的意思。作爲聯邦軍的高級將領,楊書臣是爲數不多明白趙毅與整編八十一師關係的知情者之一。關於曾經發生在S12礦區的糾紛,第三參謀計劃處長歐格少將對他進行過詳細彙報。楊書臣與漢密爾頓家族的私交不錯,每年都可以從該家族的生意當中,獲得數量不菲的“分紅”。而且,曾經想要冒領趙毅功績的,不僅僅只是漢密爾頓家族的部分成員,他自己也有幾個在軍隊供職,與歐格少將走得比較近的遠親,在事發後從軍隊被清除出去。

“先不要着急。下面,我想請大家看點東西————”

說着,神情自若的周以銘按下面前的鈕鍵。頓時,中央電子屏幕上的紅色天使軍徽瞬間消失,被一張結構緻密,帶有數百項細節分列點的工程圖紙代替。

從圖像上看,這應該是一種新型太空戰鬥機。它的外形,與目前聯邦軍正在列裝的G31型非常相似。

“這是一種剛剛完成研發的新型戰機。它的速度超過G31型飛機一倍,擁有四個導彈發射架,機首部位的三十毫米航炮備彈量增加了八百發。就整體姓能而言,已經超出G31百分之四十以上,甚至可能達到百分之五十。舊式型號根本無法與它相提並論。這是一款真正的大功率作戰飛機,它很可能改變我們目前與泛聯合軍之間的戰爭態勢。甚至,會把聯邦實際控制線推進至泛聯合腹地————”

周以銘的介紹,立刻引起了所有與會者者的興趣。

一名少將指了指屏幕下方羅列的各項數據,驚歎道:“這實在太驚人了。如果,我是說如果,聯邦艦隊能夠在兩個月內完成現有戰機的全部更換工作,我們完全可以打破邊境的對峙狀態。至少,可以在短時間內佔領三顆泛聯合勢力的移民星球。”

“你說得沒錯————”

旁邊,另外一名中將沉着地點了點頭:“如果運氣好的話,甚至可能攻下泛聯合在邊境位置的幾顆要塞行星。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必須擁有足夠的新型戰機。”

說到這裡,中將把目光轉向上首的周以銘,滿面期待地大聲道:“閣下,您應該公佈這種新型戰機的研發人員名單,給予他們最高獎勵。這簡直就是聯邦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就是我在晉升名單裡最後添加的對象。AG64星區的信任守備官,趙毅中校。”

周以銘笑了笑,扔下了手中的電子筆,若有若無地瞟了一眼做在右下位置,臉色有些難看的楊書臣。

這種被命名爲“烈火”的新型戰機的確姓能優異。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足以成爲趙毅的晉升證明。

沒有人再表示異議。

數據和電腦給予的評價,足以說明問題。將軍們對於即將列裝的新型飛機也非常期待。正如傑拉爾德將圖紙送交到周以銘手裡時候所說的那樣————“這種新型戰機足以改變戰爭進程”……如果發明者本人都不能得到嘉獎,那也實在太說不過去。

“我承認這名軍官的確做的不錯。但是,僅憑此一點,他還無法擁有上校之資。”

楊書臣咬了咬牙,皺緊眉頭,沉聲反駁:“毫無疑問,這種戰鬥機的確姓能優異。但有個問題————這僅僅只是一張圖紙。換句話說,這名軍官的研究成果,還沒有真正轉化爲實物。我們都很清楚,從理論階段轉換爲實際,需要一系列繁瑣複雜的實驗,多達上百次,乃至上千次的反覆論證。停留在虛擬數據程度的圖紙,並不能夠成爲他晉升的依據。何況,依照第六十五條軍例,科研軍功受獎者,必須以實物作爲評判準則。因此,我只同意給他加授一級科研勳章一枚。至於晉銜……關於這件事情,最好等軍工部門拿出樣機以後,在做定論。”

此言一出,原本表示贊同的與會者,紛紛把目光轉向了上首的周以銘。

能夠坐到將軍這個位置,需要的不僅僅只是能力。在某些時候,人緣關係甚至要比自身素質更加重要。周以銘雖然是聯邦軍副總參謀長,但他發佈的命令和決定,同樣必須遵循現有的規章制度。楊書臣的反對雖然強詞奪理,卻也有着明顯能夠依據的書面規則。在兩個人之間的爭執沒有哪一方表現出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與會者們不會貿然做出選擇。

周以銘上將非常隨意地伸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舒適地朝後靠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睛像鷹一樣銳利,卻給人以寬厚而溫和的感覺,絲毫沒有凌厲的氣勢。沉默了幾秒鐘,他再次把目光轉朝坐在右邊的楊書臣,微笑起來。

“你說得沒錯————沒有樣機,有很多東西都無法確定。”

說着,他神情自若地按下面前的控制鈕鍵,電子屏幕上的圖像,立刻轉換爲一片黑暗的太空背景。

畫面中央,一架與先前圖紙構造完全相符的“烈火”新型戰機,正從尾部噴射出赤紅色的烈焰,對着正前方五架編隊飛行的G31戰機急速衝去。從它機首部位發射的密集光束,以及拖着長長焰尾的導彈,準確命中了被鎖定的G31。隨着爆炸,破碎的裝甲和火光在太空中轟然散開。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翻滾和閃避動作之後,保留在屏幕上的唯一畫面,仍然還是那架定格的新型“烈火”。

“在上週,軍工總署就已經完成了新型戰機的全部測試工作。目前,新的生產流水線正在趕製當中。剛纔大家看到的,就是新型戰機在無人艹作情況下檢驗場景。”

沒有人再對周以銘的晉升提案表示異議,將軍們逐一按下手邊代表贊同的綠色電鈕。顯然,這名新任的副總參謀長沒有透露更多的信息,完全是因爲保密方面的需要。但對於戰機設計者本人,也就是剛剛備受爭議的趙毅,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再找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

楊書臣同樣按下了面前的綠鍵。

他臉上絲毫沒有恨怒或者暴躁的表情,而是一直帶着淡淡的微笑。彷彿,這是他最爲滿意的選擇。

在這種場合和周以銘翻臉極不明智。何況,對方已經拿出足夠充分的依據。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反對,都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與其強烈無用的否決,不如退讓一步做出肯定。至少,可以在對手心裡留下一個帶有笑臉的假象。

一小時後,會議已經結束。楊書臣卻仍然坐在原位,用陰冷的目光,注視着微型電腦屏幕上的太空星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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