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何?
夜,沉沉的來了。
風動窗櫺,寒涼悽清,遠處傳來檐角風玲的叮鐺聲,更讓人心添悲涼。
雖然得知孩子的死亡並非自然而是人力所及,但心情在極端憤恨下卻有化不開的悲哀。這一場結果怨不得人,只能怪自己太不小心。
歷史上的鈕祜祿氏是中國后妃中數得上的有福之人,史家評說她身處繁花中卻榮辱不驚,絲毫沒有爭寵之心,對雍正對她長年的冷淡一直不縈於懷,淡然處之。
我讓歷史蒙了眼,也以爲她就是這樣。
錯了!錯了!
壓抑的冷笑在空蕩蕩的室內迴響,連熾得正旺的炭火也似承受不住的暗了一下。
偏過臉,看到銅鏡中自己笑得猙獰的臉,眼神一黯,嘴角露出一抹複雜的笑紋。
鈕祜祿氏,十三歲入選進宮,身爲朝延四品官員之女被分到了四貝勒府,也只稱得個格格,真算起來,不過一個姬婢之間的大丫頭。
在四爺身邊多年,她就像一道可有可無的影子,你叫,她會出現,你不在意,她就隱在暗影中。四爺不過因她有一個兒子而讓她比別的姬妾過得舒適些,而在福晉和李氏眼中,她幾乎是可以忽視不見的女人,就算她有了一個兒子,在時刻爭寵的她們眼裡,鈕祜祿氏從來就不是危脅。
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人!
暗暗吐了一口氣,我苦笑着思忖。她是在十八歲時生下了弘曆,算一算,那時的那拉氏和李氏正是嬌豔美貌的盛極之時,而她能在四爺高貴的妻和頻頻懷孕的寵妾李氏中爭得一絲間隙,就這一點,不能不說她其實是個十分工於心計的女人。
而在她一舉得子之後,並未像人們所想的母憑子貴,持子而驕,反而立即功成身退,整日像做錯了事般戰戰兢兢,在雍王府鶯鶯燕燕的爭寵風波中一直置身事外,在福晉和其他妾室前低眉順眼,常常吃齋唸佛,對男女之情表現得很淡然,讓人覺得她就算有了兒子也不過如此。
其實,真正的她——大智若愚!
家世比不上那拉,爭寵奪不過李氏,可她的肚子爭氣,生了一個兒子。在大清皇室封建制度下,沒有什麼比一個兒子更能讓女子硬了骨頭的!
有一兒傍身,沒了男人的寵愛又如何?只要把兒子養好了,就算四爺沒當上皇上,將來弘曆也會和其他成年阿哥一樣得到封分,成親後,弘曆也可奏請阿瑪,請她到自己的府上奉養終老。這樣,不比靠着一時的美貌爭寵強得多?
更何況,她所能得的,比她預想的要多得多了!
弘曆從小長得氣宇不凡,史說幼年長得“隆準頎身”,一副福相,而且天資聰穎,六歲即能誦《愛蓮說》,是四爺最得意的兒子。康熙對這個聰明過人談吐不凡的皇孫極爲喜歡,也非常看重,爲了這個孫子,康熙竟召見了鈕鈷祿氏,這在清朝更是非常罕有的事情,因爲鈕鈷祿氏只不過是諸多皇子姬妾中的一個而已。
可似乎如此還不能表達康熙的喜愛之情,更超出所有人預想的是,康熙下令胤禛,將弘曆的生辰八字送入宮中詳解。當八字算出結果之後,康熙更令人將弘曆接入頤和園,安排住入澹寧堂,不久又帶回皇宮,並鄭重交代自己的貴妃佟佳氏和妃瓜爾佳氏親自照看。而在康熙六十年,康熙爲儲位之事憂慮時,一位大臣的話“看皇子不如看皇孫”,讓康熙猛然醒悟,而下定了傳位胤禛的決心。
聰明如鈕祜祿氏在康熙對弘曆另眼相看時早已心如明鏡,把自己一生的寶押在了兒子身上,清朝的阿哥和格格們自小與母分開,交給皇室定的保母嬤嬤撫養,而嫡庶有別,自己的兒子在府上得叫福晉額娘,自己只得掛一個親母名而已,弘曆更是自小進宮由康熙派人親自撫教,可鈕祜祿氏卻處心積慮,一有機會更毫無保留的讓弘曆認識到誰纔是生他的生母,卻因身份關係不可相親,那種哀婉,無奈的神色和掩飾不住的舔犢情深,她做到了十分!她這種模樣深深的印在了弘曆心中,以至後來繼位後說出“以天下養”來奉養母親這樣一句話。
這樣賭上了自己所有的女人,怎麼可能讓我的孩子活下來?
念及此,我要費上好大的勁才壓下自己激動的情緒。
爲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弱小的羊羔也會適機用自己細小的蹄子做最後一博。而她爲了保住能讓她榮華富貴的弘曆,又怎不會不擇手段?
而讓我心神凜然的是——是誰,助她走到了最後?!
心底一陣陣冷得抽心,不敢往下想。
“皇上駕到!”
一聲唱諾打亂了我的思緒,才站起身來便見四爺大步走進內室,瞧見我,四爺幽魅的眸子並未顯露任何情緒,我夜半未寐也不是頭一遭了。
“禛。”我輕聲一喚。
“怎麼還不就寢?”站在屏風前由近身太監爲他洗臉,淨手,寬衣解帶,四爺瞄了我一眼,清冷的問。
他的情緒好似很壞。
我懂得他的辛苦,也心疼他連日操勞,卻還是忍不住氣惱他出口冷峻,不露溫情,又何況,對他——捺下激盪的心情,我垂眸緩步走到他身前,揮開太監接手餘下的,淡淡回道,“無法入眠。”
四爺就這麼赤着上身,“是不是今日和玉兒說得多了,心情不定?叫人送碗安神湯來。你的身子纔好些,不知珍重,睡得這般少,怎成?”
我跪下幫他脫下靴子,“不必了,明日補眠即可。”說着站起,不料氣虛,突然起身使得雙眼一黑,雙腳支撐不住而往後仰跌,一隻有力的臂膀迅速扶住了我的腰。
“怎麼了?!”四爺急問,黑瞳乍現關切。
讓忽柔的眼神讓我有片刻的恍惚,輕咬下脣,我垂首低喃,“起得太猛,眼花了。”
四爺好笑的搖搖頭,一把將我抱起,身子一轉,我就被他安放入牀內側,未等我脣間的低呼逸散,四爺精壯的身子便壓了下來,一手環過我的胸前,臉埋進我頸彎,淡淡的檀香味忽然飄入鼻端,不期然地鑽刺心底,也刺痛了眼眶。
你有什麼事瞞着我?輕輕動脣,卻無聲無息。
“怎麼了?”我聽見自己問出聲來。這不像我。像是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毫無情意卻又不得不禮貌的相詢。
“哼!近日京城中有不少蜚短流長,風言風語,渲於塵上,有人四處撒播不實言論,試圖用謠言蠱惑民心,意圖中傷朕,動搖大清根基——此等亂臣賊子,朕必將他們碎屍萬斷!”
嗯?!
四爺突然壓低了嗓子在我耳邊吐出這一段血腥的話語,我的身軀倏地僵硬,整個背涼溲溲的。更讓我心涼的是,在我面前,如此親密無間之時,他,用了朕。或許他並沒有意識到,可最讓人不安的也是這個——無意識,也會成爲習慣。
察覺到我的反應,四爺劍眉微擰,將身一翻平躺,雙手環胸,嘆了一聲:“你別怕。我不是對你。今日我的心情不佳。”
我撇過頭,雖然看到他成巒的眉峰我會心疼,但爲何,我的心底有另一種刺痛讓我無法理會他的心情?
“原來是這個。”我淡淡地道,“謠言止於智者,而你竟讓這些謠言影響心情,這不像你。”
雖沒看到四爺的表情,但我仍敏銳地感覺到他的臉色一沉,室內落針可聞,我幽幽長嘆,“人啊,每逢牽涉到利益王權,就算是父子兄弟也沒有人情道理可言,這王位,雖是先王所傳,但這一天也是你努力掙來的,自古成王敗寇,只要你能做個好皇帝,下撫百姓,讓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水能載舟,別有用心者幾句謠言又能起什麼作用?”
四爺乾咳一聲,半撐起頭看我,眸中掠過複雜的神色,神情奇特,“若是老百姓也相信我這王位得來不正呢?”
我淡淡一笑,閉上雙眸,似睡呢喃,“爲君之難,在於富人誇之用筆,百姓誇之用口,而能上老百姓真正放在心上的,不在王權交替,而是,誰,能讓他們一日三餐可繼。”
似乎沉睡的我察覺四爺身軀劇震,而我,卻不再張開雙眼——
“探到了什麼?”手下不停地抄着經文,我沉聲問道。
玉兒拿起墨細細磨着,雙眼看着門外錯落的人影,低聲回道:“回主子,這兩三日玉兒四下交結原雍王府的家奴們,聽到了些微異樣。”玉兒聲音頓了頓,機警地朝外看了眼,回眸迅速說道:“玉兒暗中查了幾日,可當日小阿哥自發病起至病逝這不到四天功夫裡,曾在那院中服侍的人不是被派到了別處,就是年歲到被放出宮去了,還有些有頭臉的,見我問到小阿哥,都推自己不知情。可看那神色,必是知道些什麼,只是上有禁口,不好說罷了。玉兒本以爲無望了,不想上天見憐,昨夜問到了一個曾被派在服侍小阿哥的保母手下打雜的粗使丫頭,她說小阿哥病重時,因人手不足,曾派了她幾次。”
我心頭一震,又力持心定,看了眼玉兒,“問到了什麼。”
玉兒擡頭看我,“主子,別人都說——”她頓了頓,“小阿哥這病勢來得急,先是燥哭不定,不願吃奶,到了晚,便高熱不退,四肢抽搐,皇上急請了幾位太醫,都是束手無策,後到了四更時,皇上突然下令不許人進出小阿哥的院子,原在院內的,一概不許出來,連那幾位太醫也關了起來。又下令王府裡忌煎炸等物,並在門窗等處繫上了紅綢子,供了娘。”
痘娘?!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可能嗎?我的孩子,纔出生不到一個月的孩子竟染上了天花?
玉兒見狀停住了,我深吸一氣揮手,“說下去。”
“是。”玉兒應道,“那丫頭道,她原是洗衣房的粗使丫頭,上派了她幾番,不過也是到小阿哥那清洗些穢物,後來不讓人進那院子,她自回了原處。因不是那院子的,後來那院子裡的人被遣被放,也找不上她。聽她說,阿哥的疹子出不來過去後,小阿哥的衣物也不讓人洗了,都吩咐燒了。可清點時,獨少了一張包他的包袱,管事的問及此事,主子房裡的雲書說是你要留下的,四爺拗不過,讓雲書別箱收了。小阿哥因得的是喜,來得又奇巧,皇上下令上下人等不許談說此事,她雖有疑惑,也就放在心裡了。”
“疑惑?她有什麼疑惑?”我的聲音像是從幽冥傳來,陰陰冷冷。
“那丫頭說,小時她弟弟得過喜,她見過,說得了喜的人都不得見人,說是怕過身,可小阿哥身旁服侍的人多,卻都不防,還有,”玉兒欲言又止,神情猶豫,在我催促下方道:“小阿哥說是見喜,也有高熱,可她進房收拾阿哥吐下的穢物時,看過阿哥的臉一眼,她說,小阿哥的臉,是黑的。”
黑的?什麼黑?他病成那樣,臉色自然不好——
我心裡想着,轉念,心神一凜!黑?!若是高熱,臉色要麼潮紅,要麼蒼白或青紫,怎麼會黑?難道說,是中毒?!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主子,您開開門,您關在房裡一天了,請開開門,進點膳食罷?”“主子,您開門吧,讓奴婢替您把燭火點上,天色暗了,您要抄經,也看不清經文啊。”玉兒拍門道。門外,傳來雲書等人的勸說,我毫不理會。
若問前世事,今生受者是,若問後世事,今生作者是——
停下早已無覺的手,呆呆地看着眼前這一行字。
富貴皆由命,前世各修因。
我這一生,尋因道果,緣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