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悟
她怎麼一個人在這?她在看什麼?我好奇地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前方,幾個阿哥和奉旨入園的大臣們正在賞春,八爺也在其中,還有十四爺,那個中等身材,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我眯眼多看了兩眼,才認出他是三爺。我很少見到他,這三爺熱衷於編著書籍,雖有奪謫的野心,卻走錯了方向。
今日八爺穿了件金色朝服,在陽光的襯映下,更顯得神采奕奕。他面帶微笑,對每一個和他說話的人都做出一副仔細聆聽地模樣,我不屑地撇了撇嘴,八爺那模樣,真是虛僞,我最痛恨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卻老謀深算,一肚子算計的人,偏偏這些皇子們都這樣,無語。
八福晉怔怔地望着八爺,那背景所傳達的孤寂,令同爲女人的我也感到痛心,難過。他們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夫妻,丈夫把妻子當成和老子鬥氣的棋子,又忌憚於妻子孃家的勢力,連兩個小妾爲自己生兒育女了都不敢給名分。在子嗣上,八爺是極其單薄的,而立之年,卻只有一兒一女,而且都是妾生的。
八福晉一生無出,我總覺得不是她自身的原因,這麼想,是有些毛骨悚然——可一個丈夫要對自己的妻子狠起來,是沒什麼不可能的。八福晉出身高貴,就爲了這,八爺就不可能讓她懷上自己的子嗣——皇上不是嫌他的母妃出身低微嗎?那麼,八爺就不讓出身高貴的人懷有他的孩子,反而讓兩個妾生養子嗣,和康熙作一種無聲的抗議,我總懷疑,若不是八爺對皇位有興趣,只怕他連孩子都不想生!
聽說在八爺府上,八福晉也是守空房的時候多。我憐憫地望着八福晉孤悽的背影,她連自己的丈夫,也要躲在無人處纔敢放肆地看,難道一個女人一生就在埋葬於此?就爲了等待一個男人的寵幸?無聲地嘆了口氣,這時候,還是繞道走的好,她不會高興自己脆弱的一面讓人看到的。
日子一天天的過,表面似乎平靜無波,只有我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皇宮就如同沉寂的火山,灼熱地岩漿都在暗河翻滾着,等着那渲泄的一刻到來。
我這性子是越發懶了,只要不當值,我可以連着幾天不修邊幅地窩在自己的小院落,哪也不去,用玉兒的話說,我竟是得了道了。八月的天,這秋老虎的火辣辣的,現在是正午時分,我將屋子裡所有的窗都大開着,搬了張睡榻放在窗子下眯着,就爲着貪那絲偶爾吹來的微風。
迷糊中感覺到有人進屋了,微張眼望去,見是四爺那熟悉的身影,又合上了眼,睡榻一沉,人坐到了我身邊,一隻手撫上了我的臉,旋即暗影俯下,在我脣邊印下一吻,我睡意仍濃,笑意溢出嘴角,呔道:“非禮。”
四爺輕嗤,兀而整個人壓下,狠狠地吻住了我,直到兩人氣喘吁吁了,才放開,我的臉頰因激情而染上了緋色,四爺綻開溫柔地笑容,煽情魅惑的聲音在我耳畔低低響起:“這纔是非禮哪!”我嬌嗔地睥他一眼,推搡道:“四爺,你起來些,別壓着我,熱死了!”
四爺懶洋洋地雙肘撐在我身子旁,體貼地不讓自身的體重壓着我,俯臥在我頸邊道:“我不熱。”纔怪!他明明是個最怕熱的人,這會子已是滿頭大汗了,我擡手撫上他的背,那,汗津津的溼了一大片。
我身上也出了一身薄汗,我捶了捶他的肩,笑道:“四爺,起來罷,你的衣裳都汗溼了,我去打盆水,給你擦把臉。”四爺擡起頭來瞧我一眼,側身一翻,躺在榻上,眯着眼養神,我出去打了水,回來幫他抹了臉,瞧他渾身是汗,乾脆解開了他外袍的盤扣,擦拭着他的身子。
四爺外表儒雅,可身子卻是勁壯結實的,這也許和他常年騎馬行獵有關,擦拭完後,見四爺胸口平緩起伏,呼吸綿長,面帶倦容,嘴角卻陰有喜色,似乎是睡着了。他的喜,是爲了新出生的弘曆吧?他並不是個會虧待自己的男人,情與欲,他分得很清楚,有時候我總有一種驚心的錯覺,彷彿我只不過是他爭奪戰裡放鬆心情的調劑品。
他這幾年來越發忙了,康熙對他的處政方式很看好,交到他手中的政務也越來越多,四爺也用心地做好每一件事,人也更累了。這段時間來,四爺時不時的到我這來小睡似乎已成爲他的習慣,而我,也習慣了他理所當然的侵吞。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他,兜兜轉轉,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又轉回原點,這茫茫世間,莫名穿越,偏偏要遇上他這一個,偏偏愛上了。這份愛,雖不是生死不渝,卻也是難以割捨。
我從未叫過他的名,縱使心中已呼喚了千遍,我從未開口說愛他,是爲了給自己留有一分餘地,因爲太清楚,我對他的愛,並沒強烈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愛一個人,告知他,並不僅僅只是強烈的感情而已,還是一種毅然,一種判斷,一種允諾,和無法回頭的義無反顧。
難以抗拒,人最怕就是動了情,雖然不想看不想聽,卻陷入愛裡。
心中浮現出這一句歌詞,不禁幽幽嘆息,人世間,也許任何事都可以有個軌跡,都可以用道德和禮法來束縛,但惟獨心是拘管不住的。明知他現在和以後都會有別的女人,我還是放不下,或許,是潛意識裡我不讓自己放下。他是王者,總有一天,他會站在最高處,而這樣的人會愛上我,不能不說讓我心中竊喜和自豪。
可有一天他也會愛上別人。記起了史書上有專房之寵的年氏,心情,忽然就惡劣起來,惡劣得想揍眼前的人一頓——再過幾年,他不再愛我。
我知道自己現在是滿臉怒氣,醋意沖天,齜着牙,我俯身湊近他的喉嚨,感覺自己就像中世紀的吸血鬼——如果說我現在狠狠地朝他咽喉咬上一口,這歷史會不會改寫?心中惡劣的升起這個念頭,臉越靠越近,甚至鼻尖已抵到他的咽喉。他毫無察覺地睡着,嘴角自然的上揚一個淺淺的弧度。我怔忡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他,驚覺他在我面前永遠是放鬆和愜意的。
噯——我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我這是怎麼了?這兩年,我變得越來越不像我了。我的腦子進水了麼?若愛人時和被愛時還在時時刻刻計算着何時會不再愛與不再被愛,那麼,我不過是在浪費自己的情感而已。
凡事順勢而爲吧,愛一個人並不表示就一定得受拘束。與其時刻內心不安,不如坦然面對,逃避並非唯一的路。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相愛,那一定不是對方不夠好,而是我們已經愛完了,不再愛而已——再濃的愛(就算愛到生死不渝),也是有油盡燈枯的時候——這世上並非每對男女都能做梁祝的,多少年纔出了那麼一對啊!那情幾乎稱得上是聖了,我,不過凡胎一個,而且,我的愛好多。
心情豁然開朗,趴在四爺身上,聽着他胸口如鼓的心音,我綻開了這兩年來最輕鬆地笑容,我知道這一刻他愛我,就算是在睡着的時候,他仍不忘小心地用雙手擁住我,幸福,其實就這麼簡單——如果,我們也能把自己簡單了。
是了,把自己弄得那麼複雜幹什麼?林黛玉似的日子並不好過,這兩年我就是想得太多了纔會把自己搞得悲悲悽悽,唉,真想狠狠給自己一嘴巴子——開心是一天,悲傷也是一天,我爲何不讓自己好過些?傾聽着四爺沉穩而有力的心音,我迷糊地合上雙眼,對未來,我似乎找到了一個方向。
屋內站了十來個人,卻似乎連呼吸都沒有,只有皇上吃飯時碗箸撞擊的聲響。今天皇上似乎胃口不佳,只用了一個牛肉鍋貼和一點八寶豆腐羹,李諳達送上了一個獅子頭,皇上膩味地皺眉,李諳達又放下了。皇上隨手放下了銀箸,問道:“今日朕心口燥得很,有什麼清淡的吃食沒有?”
我行出兩步,輕聲回道:“回皇上,今日御廚備了銀花蓮子粥、薄荷綠豆粥與珍珠母粥,都是清熱去毒,極清淡的,皇上,您要不要嚐嚐?”皇上思吟道:“前兩種倒罷了,是吃過的,這珍珠母粥,是什麼做的?”
我淺笑道:“回皇上,這粥材選的是合浦的珍珠母,用小火熬了去渣留汁,加入上等的粳米慢火熬熟,加入冰糖即成,這粥有止渴除煩之效,皇上,您請試用一點罷?”皇上笑道:“你這丫頭,花哨挺多的,也罷,就它吧。”
眼瞧着皇上用了一碗粥,我和李諳達不由地同時舒了口氣,這皇宮是個是非之地,時時刻刻都有朝不保夕的憂慮,在皇上身邊當差更是如此,每日戰戰兢兢的,皇上輕咳一聲,少吃一口,我們這些隨侍的奴才就惶恐不安,生怕出了什麼錯。若皇上哪天是高高興興的,我們那天的日子也就輕鬆得多,奴才奴才,說到底,也只是主子依着心情所擺佈的物什罷了。
皇上用完了膳,我領着侍膳的太監宮女退了出來,這才長長的吁了口氣,今日這值,又是平平安安的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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