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夜深人睡、萬籟俱靜,我仍在電腦前趕寫一份小組報告,明天要交給宋翊過目,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突然,MSN滴滴的響起來,我立即打開。
“關掉燈,去窗口。”
我對宋翊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很是不解,不過,只要是他說的話,我都願意照做,所以,我立即關了檯燈,合上筆記本電腦,走到窗口。
拉開窗簾,漫天飄飄灑灑的白一下子就躍進眼中。北京的第一場雪竟然在無聲無息中降臨。
紛紛片片的雪花,連綿不絕,舞姿輕盈。虛空中的它們,如一場黑白默片時代的愛情舞劇,情意綿綿,卻又總是欲訴還休,而路燈光芒籠罩下的它們,則如一羣晶瑩的自然精靈在縱舞,雖無人觀賞,卻獨自美麗,從黑暗的墟茫深處透出奢華的絢爛。
北京城竟是這麼安靜、這麼空曠、這麼幹淨!
我的心被大自然的神奇震懾,總覺得那安寧的雪花中洋溢着不羈,白色的純潔中透着誘惑,如拉丁舞者翻飛的紅裙角,舞動下流淌着邀請。如果可以,我多麼希望此時此地,我們是並肩而立,而不是網絡的兩端,我想看到他的眉眼,感受到他的溫度,聽到他的聲音。
我衝到桌前,打開電腦,試探地打着話,“你願意把網絡延伸到現實中嗎?”
那邊長時間地沉默着,我卻很肯定他看到了,雙掌緊握,放在額頭前,默默地祈求着,很久很久之後,久得我已經覺得他似乎又一次消失在我生命中時,一句話跳到了屏幕上,“網絡有網絡的美麗,因爲距離,所以一切完美。”
“我相信現實中的你和網絡上一樣,你怕我和現實中不一樣?”
我似乎感受到他在那頭無奈的嘆氣,和無法拒絕,“你什麼時間有空見面?”
我幾乎喜極而泣,對着電腦,喃喃說了聲“謝謝你!”然後纔開始敲字,“這個週末好嗎?”
“週六晚上,清華南門的雕塑時光。” шшш⊙ ttКan⊙ ¢O
“好的。”
“我們怎麼認出彼此?”
“只要你去了,我肯定就能找到你。”
他沒有質疑我的話,只發了個“晚安”就下線了,留下我對着電腦長久地發呆。以他的性格,既然肯答應和我這個網友見面,那麼他應該對我有好感的,可他的表現爲什麼那麼遲疑,似乎我再走近一步,他就會轉身逃掉,這和他的性格不符。
走到窗戶前,臉貼着玻璃,感受着那沁骨的冰涼,這一刻他是否也站在窗前,任心靈在暗夜中沉醉?
雪無聲地落着,飄揚的舞蹈中沒有給我任何暗示,我只能向它們發出我的祈禱,希望它們能成全我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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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得有些晚了,頂着兩個大熊貓眼去上班,電梯裡碰到Young,也是兩個熊貓眼,兩人相對苦笑,她上下打量着我說:“Armanda,你和剛進公司時,判若兩人。”
“啊?有嗎?”我緊張地看向電梯裡的鏡子,我有蒼老得這麼快嗎?
Young笑:“我不是那個意思了……”
電梯門一開一合間,陸勵成端着杯咖啡走進來。雖然做我們這行,上班時間並不嚴格,可是遲到被老闆撞個正着,畢竟不是什麼好事,Young說了聲“早”,就低着頭不再吭聲,我仰着頭看電梯門上的數字變動:5、6、7……電梯停住,Young用眼神給我打了個招呼後,就匆匆溜出電梯。
電梯變得份外緩慢,我偷瞄了一下按鈕,只有二十七層的鍵亮着,看來我和陸勵成的目的地一樣。我只能繼續屏息靜氣,恨不得徹底消失在空氣中。電梯門開的瞬間,他伸手擋住門,示意女士先行,我低着腦袋含糊不清地說了聲“謝謝”後,就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自己的辦公桌。
宋翊正好從自己的辦公室出來,看到我踩着高跟鞋、跑得跌跌撞撞,他笑着說:“easy,easy!Thereisnobigbadwolf。”
我看到他,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許多,“Sure,becauseIamnotLittleRedRidingHood。”
Peter高豎着食指,一邊擺手,一邊大聲說:“No!No!Weareallwolveshuntingforthefoodinthiscementwoods.”
大家都笑起來。
隨在我身後的陸勵成出現在門口,大家看到他,一個個立即收斂了嬉皮笑臉的樣子,都正襟坐好。
“Alex,Mike提前到了,要我們準備一下,提前半個小時開會,所以我想我們先碰個頭。”
“好,給我一分鐘。”宋翊回身對自己的私人助理Karen吩咐了幾句話後,和陸勵成一塊走出辦公室。
Peter站起來,雙手抱肩,半壓着聲音,裝着很害怕的樣子說:“Didyousee?Themostdangerouswolfjustpassedby.”
剛安靜下來的辦公室又轟然大笑起來,大家的嘴張得最大時,宋翊突然出現在門口,輕敲了敲門,我們一個個嘴仍張着,聲音卻都死在喉嚨裡,宋翊含着笑掃了我們一眼,“樓道的擴音效果比你們想象得好。”說完,就消失在了門口。
大家彼此交換個眼色,忙低下頭工作,Peter癱坐到椅子上,“Iamdead!Iamsodead!”
大家毫無同情心地偷笑着。
快吃中飯的時候,Karen接了個電話後,讓我和Peter去開會。
會議室裡人不多,我們一進去,Mike的助理立即將一疊厚厚的資料放在我們面前,沒時間看內容,我只能挑着大標題快速瀏覽。
陸勵成向Mike介紹我們,“Peter在紐約培訓過半年,對當地的商業圈和華人圈都很熟悉,哪個餐館的哪道菜適合華人口味,他都一清二楚。Armanda是這一行裡,難得的拿CPA和ACCA資格的人,由他們兩個陪客戶去紐約,應該是最佳選擇。”
宋翊聽到陸勵成的話,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立即跳了一下。
Mike點點頭,對着陸勵成說:“因爲是客戶突然提出的要求,他們的護照簽證……”
Peter立即說:“沒問題,我四個月前剛去過美國,簽證還在有效期內。”
陸勵成的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只能老老實實地說:“我的問題也不大。”被大姐知道她爲我辦的簽證替他人做了嫁衣裳,肯定想砍我。
Mike滿意地笑起來,掃視了一圈會議室裡所有的人說:“那就按照Elliott說的辦,讓HR給他們定機票酒店,星期五出發,Alex,你覺得呢?如果你手頭缺人手,可以從Elliott那邊借人。”
宋翊笑了笑說:“我沒問題。”
星期五?星期五!我心裡一聲慘呼,盯着陸勵成的眼睛裡除了熊熊怒火,還是熊熊怒火!陸勵成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Mike走出會議室後,所有人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Peter興高采烈地收拾東西,“讓我們去見證紐約的繁華吧!”
我沒精打采地說:“你又不是沒去過?”
“陪這幫大國企的領導去考察市場,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的!”Peter的腔調很是意味深長,曖昧朦朧。
“對了,你怎麼不考CFA?反而考了CPA?”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難道告訴他我本來就一審計師?Peter見我沒回答,自說自話地接了下去,“很英明!很英明!如今一羣人都是CFA,只有你是CPA,一旦涉及到這塊領域,你就獨佔鰲頭了。嗯,很好的職業規劃,很好!我怎麼從沒想到過?我是不是也該再去進修個什麼稍微偏一點的專業領域?”
我無語地看着Peter,什麼是強人?這就是強人!我當年可是考得要死要活地纔算全過了,人家一副把考試當娛樂的樣子。
“一塊去吃中飯?”
“不了,沒胃口。”
Peter無所謂的聳聳肩膀,先行離去,“你們女生爲了減肥對自己真夠殘忍的。”
我現在情緒沮喪,懶得和他多說,磨磨蹭蹭地最後一個出了會議室。午飯時間,電梯份外忙碌,等了半晌,都一直沒下來,好不容易下來一個,裡面已經擠滿人,只能繼續等待,正猶豫着要不要走樓梯,先上幾層,Helen提着兩個大塑料袋從樓梯口出來,我忙幫她接過一個。
“謝謝,謝謝。”
我幫她把東西提到小會議室,看到裡面的人,開始後悔自己的好心。Helen手腳麻利地將塑料袋打開,把一個個菜在陸勵成面前擺放好,我剛想退出去,陸勵成把面前的文件推到一旁,淡淡說:“飯菜有多餘的,一塊吃。”
這個句子好像是命令式的口氣,而非徵詢意見式,我的手握在門把手上,不知道是拉,還是放。Helen已經拿了一盒米飯和筷子,笑咪咪地說:“還有很好味的湯哦!”
我想了想,也好,趁着這個機會索性和他談一談。坐到陸勵成旁邊,側頭看Helen在會議室的角落裡泡咖啡,我壓着聲音問:“你究竟想怎麼樣?”
陸勵成椅子一轉,和我變成了面對面,雙手抱在胸前問,“我想怎麼樣?我還正想問你想怎麼樣?”
嗯?啊?什麼?我一頭霧水。
“我作爲公司的管理人員,自認爲一直對你不錯,給你創造機會,讓你施展你的才華,可你作爲公司的員工,回報我的是什麼?想殺死人的目光?如同迴避猛虎的行動?”
“我……我……有嗎?”我底氣不足地反駁。
“你以爲這次陪客戶的機會很容易嗎?現在中國市場是全世界最有活力和最有潛力的市場,這次的大客戶,美國那邊是高度重視,你過去之後見到的都是高層管理人員,你以爲這樣的機會很多嗎?很多員工在MG工作一輩子都不見得有一次,我哪一點苛待了你?”
“我……我……”我張口結舌,這事怎麼最後全變成了我的錯?
“蘇蔓,我把話放在這裡,MG付你薪水,是讓你來做事的,你若好好做,就好好做,你若不樂意做,我隨時可以請你離開MG。”陸勵成頓了頓,又冷冷地補充了句,“不管誰是你的直接上司。”
說完,他轉回椅子開始吃飯,而我順着他的思路一想,好像的確都是我小人心腸,是我風聲鶴唳,是我有被害妄想症,那個……那個我之前的思路是什麼來着?想了半晌,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了。只能老老實實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想我有點誤會您了,以後,我會努力工作的。”
他未置可否,揚聲說:“Helen,咖啡。”
剛纔還泡咖啡泡得像打世界大戰一樣慢的Helen立即端着三杯咖啡走過來,陸勵成愛喝的摩卡,我愛喝的拿鐵,她自己愛喝的卡布其諾,一杯不亂。Helen微笑着坐下,開始吃飯,好似一點未覺察我和陸勵成之間的異樣,我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覺又瀰漫上了心頭。
正埋着頭,一小口一小口扒拉着飯,“我愛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刺耳的聲音轟鳴在會議室內。向來含蓄的Helen都擡頭看了我一眼,看來我這個沒品的口水歌的確和這些人格格不入。
我手忙腳亂地掏手機,匆匆接聽,“喂?”
“是我。”
“我知道,怎麼了?”
“你幹嗎壓着聲音說話?現在是午飯時間,是你的合法休息時間,合法休息時間是啥意思?就是你有合法的權力陪朋友聊天和……”
我用手掩着嘴,小聲說:“我在和上司吃飯。”
“靠!老孃我一粒米都吃不下,你竟然和上司花天酒地、親親我我。”
我的手機總是有些聲音外泄,再不敢在會議室呆,招呼都沒打,就逃竄出會議室,也不能罵麻辣燙,那傢伙平時還是很長眼色的,如果她犯渾的時候,肯定別有隱情。
“你究竟怎麼了?”
“我星期六晚上去相親,剛去網上看了一圈那幫人寫的相親日記,以壯聲色,沒想到越看心越涼,我當時以爲你相親碰到的那些人已經是極品,不曾想這個世界果然是隻有更變態,沒有最變態。”麻辣燙的聲音如一條瀕死的魚。
我卻毫不留情地大笑出來,“姐姐,恭喜你,總於也走上了這條革命的道路。”
麻辣燙哼哼唧唧地問:“你說我穿什麼衣服?我琢磨了琢磨,還是裝又清又蠢的‘清蠢淑女’比較好,要是有啥話題,咱不感興趣,只需帶着蒙娜麗莎的朦朧微笑,扮亦真亦幻狀就可以了,這樣既不失禮又不爲難自己,你覺得呢?”
“你怎麼這麼上心?”我開始覺得有些詫異。
“唉!我老爹介紹的人,我不敢亂來,不管對方怎麼樣,我不能丟了老爹的面子,否則會被掃地出門。你星期五下班後到我這裡睡吧,你經驗豐富,傳授我幾招,咱不能迴避極品,不過要學會剋制極品。”
廬山瀑布汗!相親原來也有“經驗”一說,那回頭我是不是可以去開一個相親諮詢公司?如何讓極品知難而退的三十六計,如何讓你看不上的人覺得其實是他看不上你的七十二招。
“這次的革命重擔,恐怕只能你一個人承擔了。姐姐我星期五的飛機飛美國,要一個月後才能回來。”
“靠!……%$$#@×(×……”
我把手機拿遠了點,一面在空蕩蕩的樓道里踱着方步,一面靜等着她罵完。幸虧是午飯時間,否則我該躲到垃圾房去和她通電話了。
剛踱步到電梯門口,電梯門悠地一下就開了。宋翊從裡面出來,看到我,愣了一下,“沒下去吃飯?”
“你丫忘恩負義,每到關鍵時刻就……”關鍵時刻,我毫不留情地摁掉手機,麻辣燙的聲音消失了。這個時候,我和麻辣燙的想法肯定都是掐死對方爲快。
“我……我……你也沒去吃飯?”
“我和Elliott還有些事情要說,所以一起在會議室解決。”宋翊一面說着,一面推開會議室的門,對邊看文件邊吃飯的Elliott說:“不好意思,接了個電話,晚了。”
Helen看到他,立即起身去拿飯盒、泡咖啡,Elliott擡頭向他點了下頭,視線卻是越過他的肩膀,落到我身上,“你再不吃,飯菜就全涼了。”
宋翊看向陸勵成旁邊吃了一半的碗筷,裡面的飯菜都是Helen從陸勵成的菜裡勻出來的菜,所以自然也就和陸勵成的菜一模一樣。
我沒有勇氣去猜度宋翊會做何聯想,只能硬着頭皮坐到陸勵成身旁,低着頭,狂拔飯,只覺得一粒粒米飯都梗在胸口裡,堵得整個人無比憋悶,拔完了飯,站起來就向外衝,“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蘇蔓,你個白癡!你個傻瓜!明明看到Helen拎着那麼兩個大袋子,就該想到還有別人呀!白癡!白癡!撥通了麻辣燙的電話,“罵我吧!”
麻辣燙也沒客氣,“對於這樣奇怪的要求,我從來不會拒絕。”
下班後,把所有工作交接好,收拾完東西,辦公室裡剩的人已經不多,揹着電腦包走出辦公室,未走多遠,聽到有人從後面趕上來,我笑着回頭,見是宋翊,反倒笑容有些僵,原本想打的招呼也說不出來。
兩人並肩站着等電梯,宋翊突然問:“有時間晚上一起吃飯嗎?”
我的腦袋有些懵,宋翊請我吃晚飯?
電梯門開了,我仍然呆站着,眼見着電梯門又要合上,他不得不拽了我一把,將我拽進電梯。我的大衣是卡腰大擺,穿上後婀娜是婀娜,多姿是多姿,卻會偶爾有礙行動,現在沒出大廈的門,還沒扣上釦子,大擺更是揮揮灑灑,所以他一拽,我的身子倒是進了電梯,可是搖曳多姿的大衣襬卻被電梯門夾住,再加上高跟鞋的副作用,身子直直向前撲去。宋翊一手還拎着電腦包,電光火石間,只能用身體替我剎車。結果就是,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地在他懷裡了,他的一隻手強有力地摟在我腰上。
電梯一層層下降着,兩個人的身體卻都有些僵,理智上,我知道我該趕緊站直了,可情感上,我只覺得我如一個跋涉了千山萬水的人,好不容易到達休憩的港灣,只想就這樣靜靜依靠。行動隨着心,我竟然不受控制地閉上眼睛,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像是一個世紀,實際只是短短一瞬,他很紳士地扶着我,遠離了我。我茫然若失。剛纔的細微舉動,旁人也許看不出來,可是身處其間,他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反常,我羞愧到無地自容,人貴爲萬物之靈,就是因爲人類有理智,用靈魂掌控肉體,可我竟然在那一瞬由本能掌控自己。
他按了最近的一層電梯,電梯停住,門打開,他替我拿出被卡住的大衣。門又關上,電梯繼續下降,他一直沉默着,與我的距離卻刻意站遠了。我低着頭,縮站到角落裡,心裡空落落的茫然。
又進來了人,公司很大,認識我的人不多,可個個都認識他,又因爲籃球賽,很多人還和他混得很熟,所以起起伏伏地打招呼聲、說話聲,他一直笑和同事說着話。我與他被人羣隔在電梯的兩個角落,我甚至看不到他的身影,我覺得心一點點地沉着,他又在漸漸離我遠去,也許下一秒,就會消失在人海,原因就是我的愚蠢衝動。
電梯到了底,他隨着大家走出電梯,頭都未曾回。
他的身影匯入了夜晚的霓虹,如我所料般地消失在了人海。我昏昏沉沉地走到門口,雪後的風冷冽如刀,我卻連大衣都懶得扣,任由它被風吹得肆意張揚着。一直沿着街道走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去坐地鐵,還是招計程車,茫茫然中,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麼,只知道自己的心很痛。宋翊會如何看我?他又能如何看我?一個投懷送抱、企圖勾搭上司的下屬?
一輛計程車停在街道旁,我直直地從它身旁走過,車門打開,一個人的手拽住了我的胳膊,“蘇蔓。”
我驚喜地回頭,“你沒有消失,你沒有消失!”剛纔沒有掉眼淚,這一刻卻霧氣氤氳。
他當然聽不懂我的話,自然不會迴應我的話,只說:“先進來,這裡不能停車。”
計程車滑入了車流,他似乎已經打算當電梯裡的事情沒有發生,表情如常地笑着說:“不是問你晚上一起吃飯嗎?我剛找了計程車,回頭來接你,已經找不到你了。”
我隱約覺得他所說的話並不是實話,他剛纔是真的打算離開的,只不過坐上計程車後又改變了主意,可關鍵是他回來了,究竟什麼原因並不重要,我將千滋百味的心情全收起來,努力扮演他的同事,“我以爲你是開玩笑。”
“這個客戶很重要,你後天就要去紐約,所以有些細節我想再和你談一下。”
“嗯,好。”
“你喜歡什麼口味的菜?”
“隨便。”
計程車停在了熟悉的飯店前,我隨口笑着說,“這裡的蟹黃豆腐燒得一流,外脆內嫩,鮮香撲鼻,還有幹炒白果,吃完飯,用手一粒粒撥着吃,簡直是聊天的最佳配菜。”
他怔了一下,盯着我說:“你的這句話和推薦我來這裡的朋友說得一模一樣。”
我只能幹笑兩聲,“看來大家眼光相同。”能不一模一樣嗎?壓根就一個人。
兩人坐下來,要了一壺鐵觀音,他邊幫我斟茶,邊說:“我覺得你和我那個朋友很像。”
我本來想把話題岔開,可突然間,我改變了主意,想知道他究竟怎麼想我。
“你的朋友也像我一樣老是笨手笨腳、出狀況嗎?”
他微笑,“你和她身上都有一種難得的天真。”
我咬着脣想,這句話究竟是讚美還是貶抑,想了半天,未果,只能直來直去,“你究竟是在誇我,還是在貶我?”
他眼中滿是打趣的笑意,脣角是一個漂亮的弧線。我盯着他,不能移目。他的笑容漸漸淡了,與我對視了一瞬,竟裝作要倒茶,匆匆移開視線,實際兩人的茶杯都是滿的,他只能剛拿起茶壺,又儘量若無其事地放回去。
辦公室裡,即使面對陸勵成,他的笑容也無懈可擊,可正因爲無懈可擊,所以顯得不真實,現在的他,纔是真實的他。
他沒有再看我,一邊吃菜,一邊介紹着紐約那邊的人事關係,和我需要注意的事項,我的心思卻早亂了,本來約好和他週末見,告訴他我是誰,現在這麼一來,計劃只能取消。
蟹黃豆腐上來,他給我舀了一大勺,“也許將來,我可以約我的好朋友出來一塊吃飯,你們肯定能談得來。”
他談笑間,眉目磊落、行止光明,我突然後知後覺地生出一種恐慌感,在我看來,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我從沒預料到我能和他在網絡上認識,更不會想到他能把網絡上的我視爲好朋友,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一切,會不會覺得被欺騙了?
那個外脆內嫩的蟹黃豆腐,我是一點鮮美的味道都沒嚐出來,反倒吃得一嘴苦澀。這世上有一個詞叫作繭自縛,我算是真正嚐到了。只知道他不停地在叮囑我事情,而我卻什麼都沒聽進去,只是一直敷衍地嗯嗯啊啊,到後來,他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提早結束了晚飯,送我回家。
我做夢都想不到,我和他的第一次晚餐竟然就這麼草草收場。
我做夢都想不到,我和他的第一次晚餐竟然就這麼草草收場。
回到家裡,我就如同一隻困獸,在屋子裡來回走着。MSN上,他的頭像亮了,卻一直沒有和我說話,我發了很長時間的呆後,和他打招呼,解釋週末的見面要取消。
“我突然有點事情,週末恐怕不能見面了,對不起。”
“沒事。”
兩人開始聊起別的,他向我推薦他最近剛看過的一本書,評論書中的內容,毫無戒備地將自己的喜好暴露在我面前,我的心頭越來越沉重,如果他知道我是他的下屬,他還能在我面前如此談笑無忌嗎?
這個曾經讓我幸福的網絡對話,開始讓我覺得充滿了愧疚感,都不知道究竟怎麼回答他,只能雜七雜八地東拉西扯着,將話題越扯越遠。
“又下雪了。”
我擡頭看向窗戶外面,隨手關掉了檯燈,“是啊!”
細細碎碎的白,若有情若無意地飄舞着,我走過去打開窗戶,窗簾呼啦一下被吹得老高,桌子上的紙也全被吹到了地上,我沒有理會,任由它們在地上翻騰。
我迎着冷風站着,與昨夜一模一樣的風景,我卻感受不到絲毫美麗,原來,景色美麗與否只取決於人心。
突然間,我下定了決心,這世上,不論以什麼爲名義,都不能是欺騙的理由。之前,沒有意識到,渾渾噩噩地貪戀着他毫不設防的溫柔,現在,已經明白自己犯下的錯誤,就決不能一錯再錯。
我抓起大衣,跑出屋子,計程車師傅一路狂飆,二十多分鐘後,我就站在了他的樓下,拿出手機的一瞬,我有猶豫,甚至想轉身逃走,可終是咬着牙,趁着自己的勇氣還沒有消失,從手機給他的MSN發了一條短信,“能到窗戶前一下嗎?我在樓下的路燈下,如果你生氣了,我完全理解,我會安靜地離開。”
我站在路燈的明亮處,靜靜地等候宣判。
出來的匆忙,沒有戴帽子,站得時間久了,感覺發梢和睫毛上都是雪。平時出入有空調,這個風度重於溫度的大衣,不覺得它單薄,此時卻覺得薄如紙,雪的寒意一股又一股得往骨頭裡涔。
我縮着身子,抱着雙臂打哆嗦,已經半個小時,而從他家到樓下不會超過兩分鐘。其實,他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他如果肯見我,肯定早下來了。可是,我不想離開,我一點都不想安靜地離開,原來,剛纔那麼漂亮的話語只是一種驕傲,當面臨失去他的恐懼時,我的驕傲蕩然無存。
一個多小時後,我仍直挺挺地站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九樓的窗口,腳早已經凍麻木,頭上、臉上、身上都是雪,可我竟然不覺得有多冷,似乎我能就這麼一直站到世界的盡頭,只要世界的盡頭有他。
一個人影從樓裡飛奔而出,站在了我面前,“你……你真是個傻子!”他的語氣中有壓抑的怒氣。
他匆匆脫下身上的大衣,裹到我身上,替我拍頭上的雪,觸手冰冷,立即半抱半扶着我向大廈裡走。
我身子僵硬,一動不能動,他脫去我的溼大衣,用毯子裹住我,把暖氣調大,又倒了一杯伏特加,讓我就着他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完。
酒精下肚,我的身體漸漸回過勁來,手腳不受控制地打着顫,卻終於可以自己行動了,他把一杯伏特加放在我面前,然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坐在一旁慢慢地啜着,背光的陰影裡,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有一個透着冷淡疏離的身影。
我的身體在漸漸暖和,心卻越發寒冷,我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呢?亦舒說,姿態難看,贏了也是輸了。他剛纔肯定在樓上看着我,等着我的主動離去,可我卻一副寧可凍死都不離開的樣子,我這樣逼得他不得不來見我,和古時候那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婦人又有什麼區別?
我站了起來,雙腿還在打冷戰,不知道到底是身冷還是心冷,走路仍走不穩,我哆嗦着手去拿大衣,打算離開,“我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我回頭請你吃飯……賠罪……”
他淡淡地看着我,沒有吭聲,我從他身邊走過,就在我要離開時,他卻又一把拽住我的手,我的身子軟軟地向後栽去,倒在他的懷中,我掙扎着想坐起來,他卻抱住了我,頭埋在我的頸邊,一言不發,只是胳膊越圈越緊。
我的掙扎鬆了,在他懷裡輕打着顫,他悶着聲音問:“還冷嗎?”我用力地搖頭。
這就是我朝思暮想過的懷抱,可是此時此地,在一陣陣不真實的幸福中,我竟然還感受到了絲絲絕望。
很久後,他放開了我,替我尋衣服,讓我換,又到處找藥給我吃,預防我感冒。
幾分鐘後,我穿着他的睡衣,裹着他的毯子,佔據着他的沙發,直懷疑我已不在人間。這是真的嗎?
我咬着指甲,一直盯着他,他走到哪裡,我盯到哪裡,他無奈地回身,“你打算在我身上盯兩個洞出來嗎?”
我傻笑,最好能再掛一商標,寫上“蘇蔓所有”。
他將衝好的板藍根給我,我皺了皺眉,自小到大,最討厭中藥的味道,寧可打針輸液,都不喝中藥,他板着臉說:“喝了!”
我立即乖乖喝下,他凝視着我,有一瞬間的失神。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對面就是一個落地大窗,外面的雪花看得一清二楚,沙發一旁擺着個小小的活動桌子,上面放着筆記本電腦,寬大的茶几則充當辦公桌,堆滿了文件和各種資料。
我輕聲問:“你晚上都在這裡上網?”
他凝視着窗外,輕輕“嗯”了一聲。
我想象着無數個夜晚,他就坐在我現在坐的位置上,與網絡那端的我聊天。
“你……你還怪我欺騙了你嗎?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要一個完美的初遇,我從來沒敢奢望,你能把我當作知己,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急切地想解釋清楚一切,卻那麼蒼白無力。
他側頭看向我,眼中有三分溫柔,三分戲虐,三分縱容,“你個小傻子!你真覺得我一無所覺嗎?我白天和你一層樓辦公,晚上和你聊天,你又根本沒有周密地去考慮如何做一個稱職的‘騙子’,你把我的智商看得到底有多低?”
我的嘴變成了O形,呆呆地看着他。
“我有一次晚上和你說最近上火,第二天你就給全辦公室的人送菊花,還裝模作樣地說你親戚帶的,太多了,家裡實在喝不掉,後來又有些小事,我當時就懷疑你了。後來,陸勵成出事的那段時間,你白天神思不屬,晚上也不怎麼和我聊天,一旦找我說話就全是投行的事情,我還在納悶,網絡那端變人了嗎?怎麼突然就這麼好學了,幾天後,你拿着報告來找我,交了報告後,你又立即恢復正常,我主動和你聊金融業務的事情,你還抱怨說像是仍在辦公室,不願意和我聊。這樣的事情,一次、兩次是巧合,九次、十次總有個原因。其實,當時我基本已經肯定是你,但還是決定再驗證一次,我就故意在網上告訴你辦公室裡空調太乾,你隔了幾天就搬着個加溼器到辦公室,藉口是家裡恰好多一個,問我要不要,加溼器被Karen搶去用,你竟然再接再厲地又弄了一個來,藉口是朋友家裡用舊的,處理給你了。”他含着笑,鄭重建議,“下一次給人送‘舊貨’,記得商標不僅僅包裝盒上有,還要檢查一下商品底座上有沒有商標。”
我臉漲得通紅,他竟然那麼早就已經知道我是誰,我還天天在網上,欺負他一無所知,肆無忌憚地傾訴自己對他的感情,敘述自己的喜怒,羞過了之後,惱涌上了頭,“你……你晚上吃飯的時候故意戲弄我!”
他大笑出來,凝視着我,眼神很是無辜,“我也不知道你這麼好戲弄,我就是一時起意,隨口開了句玩笑,你就在那裡苦大仇深地盯着桌布發呆,看着你的表情,蟹黃豆腐份外下飯。”
我把腦袋俯在膝蓋上,不管他說什麼,都不肯理他。他一切盡在掌握,我卻在那裡痛苦自己說不出口的感情,愧疚自己欺騙了他。
他突然起身去關了檯燈,坐到我身側,低下頭叫:“蔓蔓,想不想一起賞雪?”
網絡與現實在他自然而然地呼喚聲中,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再多的羞惱剎那間都煙消雲散,臉仍想努力地板着,脣邊卻帶出了一重又一重的笑意,一直甜到心底深處。
那個晚上,我和他坐在沙發上,室內漆黑寧靜,窗外雪花紛飛,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如同已經認識了一生一世,似乎我們從來就是這樣在一起,之前如此,之後也會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