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東宮告急

把人給易容了,死了都不會破壞到易容的效果,這樣的人,豈不是像整容外科專家一樣,不是簡單地把一張人皮覆蓋到人的臉上。

原來,在古代也有這樣的能人,讓人都不禁有些好奇了。

許飛雲說完這話,拿起那把雪白的摺扇放在手心裡,有事沒事地搖了搖。

站在一旁的伏燕,慢慢地在他酒杯裡添滿桂花釀,道:“師傅,喝少一點吧。”

聽到這話兒,許飛雲的扇子頭在徒弟腦袋上一敲:“有你這樣不會說話的嗎?這是在王爺府中,和王爺對酒,怎能不喝個痛快?王妃親自送來的美酒,草民不喝,是不給王妃面子。”

“師傅,王妃剛纔說了入鄉隨俗。這王爺府裡,如今不是天天對酒當歌,不像是在北燕軍營。”要論對李敏的瞭解,許飛雲肯定沒有伏燕多。

揚眉一挑,許飛雲捉起滿口的酒杯時,望向李敏。

李敏說:“王爺讓妾身都不宜吃酒了。京師是不比北燕,溼氣較重,入鄉隨俗,飲酒貪杯不得。”

只見她那雙眸子射過來,熠熠的,像是最亮的那顆星辰,刺的人眼睛都可以睜不開。一般大戶人家的女子,哪有這種膽量氣魄。

“她不怕你?”許飛雲忽然把身子靠近到朱隸身邊,聲音拿捏的剛剛好,不大不小。

李大夫從來不怕任何人。所以許飛雲問她老公這話,大概意思是,是誰聽到魔鬼兩個字都會產生害怕,而李大夫居然不怕。

確實,誰見到她老公,都會怕。李敏想,哪怕是她婆婆,尤氏現在想發火的時候,對上她老公的眼睛時,馬上沒了聲音。

沒想到的是,她老公居然會悶悶地挑了挑眉毛說:“本王有讓人可怕的地方嗎?”

許飛雲敲到他肩頭上的摺扇子,差點沒有因他這話一嚇,直滑落到地上去了。

兩個男人對了酒杯,喝了一口以後,拿筷子夾菜。李敏不吃酒,陪他們吃了會兒菜以後,即讓人送碗米飯過來。

大魚大肉她從來吃不慣,按照中醫養生的說法,五穀雜糧,纔是養胃氣最好的東西。

沒有用慣了的右手,只用左手做事,是很不方便。李敏慢慢一口一口吃着,同時聽他們兩個男人說話。

男人之間談天說地,似乎也不像她所想的那樣無聊。這兩個人喝了一兩杯酒之後,藉着酒勁,開始胡說八道了。

說是胡說八道,是因爲說到那些江湖上的事兒。江湖上的事情,從來都是傳言居多,不知道是真是假。

像江湖上盛傳的,說他北峰老怪許飛雲之所以常年居住在雪山上,是因爲守着一個終年不醒的情人,在栽培什麼特別的花,在修煉什麼特別的法術。

通通是放屁。

許飛雲眨着醉醺醺的媚眼,一手搭在肩頭,打了個酒嗝,說:“我這人,不是沒有女人喜歡,可你知道,爲什麼我不要嗎?”

“因爲都不是你喜歡的。”

“對!”

一拳頭砸到了朱隸的心窩口。朱隸悶聲,苦笑,接下了對方這一拳。

“你說那些人夠不夠無聊,偏要把鹽水灑到我傷口上,找不到自己喜歡的女人,已經夠倒黴了。”

“那是你不喜歡下山。”

“我下山的話,經常遭人挑釁。”

江湖高手也有江湖高手的難處。江湖上的排名,都是排名靠後的殺了排名靠前的來獲得身份和地位。

北峰老怪在江湖裡赫赫有名,常有些人,不管武功高低,哪怕是些只有三腳貓功夫的小流氓,都想盡法子想弄倒他許飛雲,博得名利雙收。

“上個茅房,都有人在茅房裡給我使壞。在客棧裡吃個東西,沒有不被放毒的。你說天天這樣,無時無刻這樣,累不累?還不如在雪山上找只熊陪自己過冬,舒心爽快。”嘴裡嘟囔着發完這些牢騷,這男人的酒品不好,直接拉了拉身上的衣袍,偎靠在她老公的肩頭上準備睡覺了。

伏燕急忙跪下來代替師傅請罪說:“王爺,奴才扶師傅先去休息。”

“嗯。”朱隸道,雖然有男人靠在自己肩頭上打呼嚕直噴自己臉吹酒氣是不怎麼舒服,但是,也知道這人不過是寂寞而已,“讓你師傅好好休息,不用特意叫醒。”

伏燕答了是以後,走上前彎腰把自己師傅背起來,直背到隔壁房間裡。

餘下他們夫婦兩人,李敏讓人給他送碗米飯,不讓他繼續喝酒了。

朱隸沒有說話,看着她爲自己忙上忙下的。許飛雲那幾句話烙在他心底了。確實是沒有比他更幸運的人了。像是以前,他和兄弟喝悶酒,自己也找不到自己喜歡的女人,想着遵從父母之約結婚生孩子而已。

老天,對他終究不薄,給他送來了一個他喜歡的女人。是老天送過來的?

“王爺?”擡頭,突然看到他兩隻墨黑的眸子專注地看着她,李敏想,他這樣看她的眼神,不是一次兩次了,有時候兩個人睡一張牀上時,時不時他也會忽然在夜裡睜開眼睛,這樣看着她。

這種感覺,令她心裡面突然間都有些不安了。

伏燕在隔壁把自己師傅服侍好了,擦擦額頭的汗,跑回來。

“去看公孫先生回來了沒有?”朱隸吩咐他。

伏燕問:“是讓公孫先生過來給王妃換藥嗎?”

李敏插句聲:“換藥這種小事,念夏可以做。”

“本王想和公孫先生也喝一杯,難得王妃送來好酒過來。”

聽到他這樣說,李敏只得不說話了。

沒過多久,公孫良生出現在走廊的末尾,進來衝他們夫婦倆行過禮以後,陪朱隸喝了杯酒,說過自己已經吃過飯,不用吃了。

李敏感覺他們有話不想當着她面說,於是,起身告辭。

剛走到門口,能聽見公孫良生在後面問她老公:

“王妃吃酒了嗎?”

“沒有,本王聽從先生的話,不讓她喝。”

貌似她吃酒是很大罪過一樣。李敏倒是想不明白了。她是大夫,怎麼會不知道,其實,只是手腕脫臼的話,吃一兩杯酒,不算是大到吃酒會死一樣的罪過。

只能當他們這羣人是突然把她當花瓶一樣養的了。

剛吃飽喝足,在房裡坐着不敢躺,聽到自己兩個小丫鬟趁她不注意在討論她婆婆的藥。尤氏貌似喝不慣周御醫開的藥,不頭疼的時候,讓人把周御醫的藥再給倒了。

周御醫或許知道尤氏倒過自己的藥,但是,尤氏倒藥不喝是尤氏的事,不是他大夫的錯。周御醫是這麼想的,這是一般大夫的想法。

李敏跟隨的是祖父學醫,自己的祖父卻不是這樣想的,經常告訴她,如果大夫開的藥,病人都食不下咽的話,說明,大夫這個藥本身開的已經有問題。不能把責任一昧推脫到病人身上。

按照現代醫學理論,大夫給人治病,不光是是怎麼給人治好病,而且,更重要的是,怎麼幫病人緩解痛苦。

世衛組織,把緩解病人疼痛,放在了幫病人治好病的前面。

“夫人的事,連大少爺都說了,夫人自己想怎樣就怎樣。”念夏手裡扯着那個棉花絮子,準備給她做件棉襖。

春梅點頭:“我只是想說,貌似,只有我們大少奶奶開的藥,不是很苦,讓人能喝下。我都聽喜鵲姐姐說過了,說夫人喝藥其實很挑剔的,但是,上回大少奶奶開的藥,夫人一口喝下去了。”

喜鵲服侍尤氏這樣的主子吃藥,也是一大痛苦。

“你這樣說,不是夫人的錯了?”念夏撅着嘴角,想着是誇李敏醫術好沒錯,但是,不能不說尤氏這人是性子挑剔。

李敏在屏風後面輕咳一聲,兩個小丫鬟立馬閉緊了嘴巴。畢竟自己人,當着自己面議論她婆婆的不是,她要是不出句聲音,被尤氏房裡的人聽了過去,別人有的話說了。

晚上,不知道老公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但是,後來聽說,那個許飛雲,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都叫不醒。兩杯桂花釀而已,看來,這個所謂的酒鬼老怪,其實,還沒有她老公酒量大。

早上丈夫去上朝,按照昨晚上與尤氏的約定,是要向皇上請願,讓容妃回一趟孃家。

李敏一隻手沒有辦法服侍丈夫穿衣,看着他一個人站在她牀前,自己繫着袍帶。

“你睡吧。時辰還早。”朱隸對她說,坐下來穿鹿皮靴子的時候。

李大夫的習慣是起來了,肯定睡不着了。坐在了牀邊,看着他套上靴子。想着古代人穿長靴真麻煩,不像現代可以在靴子左右開拉鍊。

對,這個朝代,沒有發明拉鍊這種方便的玩意兒,最方便在穿褲子穿衣服,連釦子都沒有。

李敏輕咳一聲,突然低聲問:“不知道王爺的生辰是幾月幾日?”

古代是有給人慶生的習慣,不過是古代小孩子滿週歲,或者是七老八十的長壽老人。

朱隸因此聽到她這句問話,是露了一絲驚訝,問:“王妃莫非是想給本王慶生?”

“王爺倘若覺得不合適——”所謂入鄉隨俗,放在現代,夫妻倆人互相慶生是很浪漫的事兒,在古代,說不定變成越軌的事兒了,李敏只能小心翼翼地先試探他的想法。

慶生?

朱隸記憶裡,週歲父母讓他抓週時,他都忘了是怎麼回事。除了週歲,什麼時候他有慶過生?沒有。

“王妃如果覺得不麻煩的話——”

李敏眼皮一跳,對上他望過來的那雙眸子,笑盈盈的,看出他心情在聽見她要給他慶生時是很高興的。

“那到時候,妾身給王爺準備點東西。”李敏也忍不住隨他彎起了脣角的弧度,輕聲說。

室內這一刻溫馨,真是誰也捨不得打破。要不是因爲要上朝,朱隸在站起身要離開時,猶豫了一下,接着對她說:“有勞王妃了。”

一句話,除了她之前那句要給他慶生,大概說的是如果他請願成功,容妃住進護國公府裡,到時候,她在護國公府裡肯定有的忙了。

“王爺務必保重自己。”李敏跟着他起身,語聲謹慎嚴肅。

他緩慢地向她點的那下頭,像是比以往,更爲莊重。至少,在服侍他多年的伏燕眼裡,是如此。

走到府門,朱隸坐上轎子,前往午門。

上朝的官員,都是在午門整齊排隊之後,進入大殿。

皇帝不是每天都在大殿上朝,基本上,是隔上那樣四五六天的樣子,能在大殿召集文武百官一次。因爲萬曆爺年紀大了,精力不比年輕充沛的時候,更喜歡在玉清宮裡設個辦事的地方,平常召集自己信賴的幾個內閣臣子議事,有必要,再召集與之有關的官員進宮問話。

再有,皇帝每次上朝,羣臣之間的爭吵,時常一樣是讓萬曆爺很是頭疼的地方。

今兒早上,是爲了江淮兩地的官員貪污腐敗人數之多,形成地方窩案一事,萬曆爺對此很是慍怒,決定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刮一刮。

刮誰?

一是借殺雞儆猴,讓在朝效力的官員們引以爲鑑。二是,那些貪污的官員是哪個派系的,大家心裡頭都知道,萬曆爺這一刮,不就是爲了刮東宮。

朱隸在午門門前下了馬車時,後面嗒啦嗒啦,馳來一匹快馬。

十一爺朱琪,從馬鞍上英姿颯颯跳下來,手裡拿着根玉鞭,走到他面前問:“理兒沒來嗎?”

老十一,可能是與朱理年紀相近,何時何刻,都沒有忘記纏着朱理。

伏燕卻知道,自己家那二少爺,對於十一老這樣纏着自己快忍受不住了,幫朱理說:“二少爺未被皇上委以重任,如何上朝?”

朱琪像是想起了這回事兒,嘴角忽然一勾:“也是,理兒年紀還小,和十二差不多。”

伏燕慶幸朱理不在這裡,否則又要被朱琪這話氣歪了。朱理最討厭瞧不起自己年紀小的人,而十一這句話明顯是針對朱理說的。

朱隸的目光,只是緩慢地掃過朱琪臉上。於是,朱琪剛纔翹起來的嘴角,立馬畏縮地退了下去。

隸王不悅的情緒由此可見,不喜歡有人這樣嘲笑自己弟弟。

朱琪聳聳眉頭,閉住嘴巴。

他是不敢議論護國公府的人了,可是,那些趕着來上朝的大臣們,在沒有發現朱隸的時候,卻是一路放肆地言談起了李敏。

“據說,大皇子如今病情能有起色,全靠了隸王妃的醫術。”

“不是說隸王妃爲了救大皇子,被三爺誤會折斷手了嗎?”

“還有人說,三爺這是趁機報復,因爲隸王妃之前是訂給三爺的——”

“胡說八道!你們難道不知道,前日太子面聖這樣說之後,到今天,都被關在太子宮裡閉門思過。”

徐有貞作爲剛被任命爲翰林院負責編纂文史的官員,進宮第一次面聖,第一次到午門,聽到這麼多官員,卻全在議論自己表妹的事。

表妹被三皇子折斷手的事,早在那天事發時消息傳到他住的客棧。他接到消息後,一時還不敢和在京師的徐三舅說。

說這個三爺,當年單方面撕毀與李敏的婚約涉嫌不義,現在,竟然是反咬李敏一口說起是李敏不義。

徐有貞兩道清秀的眉毛聚攏如山,對朱璃瞭解不多,但是,僅憑無信無義這點已經夠讓徐家人鄙夷不屑的了。

議論的人聲鼎沸,那頭,騎着馬過來的朱璃,到來之後,那些人一時沒有意料他到,口無遮攔還說了一通。

馬維牽拉自己主子的繮繩時,皺緊的眉頭裡露出幾分怒氣。知道這些人不是看不見朱璃來,是都知道朱璃靠着東宮,現在東宮失勢,一羣人,在朱璃面前都纔敢這樣放肆。

在朝廷裡,哪個不是趨炎附勢的人。

“算了。”朱璃把手中的馬鞭扔在馬維懷裡,淡淡的眉宇之間,似乎是略顯滄桑,早對人生百態看盡的模樣。只是眉梢上的那抹嚴酷,照常是秉公辦事的那位三爺。一眼掃過去,那些人倒也沒了話聲。

朱琪退了一步,讓開道兒,眉角肆意飛揚,看着自己三哥走過自己面前後,走到了朱隸面前。

“隸王。”朱璃拱手。

朱隸淡淡地回頭頷首:“三爺有事找本王?”

“不知道隸王妃手上的傷如何了。之前,隸王與本王相約過,說是會讓人到本王府上報個信。”

四周的人,都屏聲靜氣地看着這兩個男子。

“三爺,該操心的人,應該是太后娘娘宮裡的大皇子吧?莫非是擔心大皇子,所以,擔心起本王的妃子?上次三爺可是答應過本王,向皇上稟明,本王的妃子因受傷之事再不能爲朝廷效力。”

底下那一幫豎起耳朵聽着的官員們,都聽明白了,傳說中李大夫因公受傷不能再給人看病的事兒是真的了。

有人拍了拍自己手心。

徐有貞站在人羣當中,目眺自己妹夫和朱璃說話,耳聽八方,聽到許多人的那個議論聲都有些惶惶了起來。

原因是,雖然有李敏在那天危急時刻救了大皇子一命,但是,大皇子這個病,真不是太醫院那些老頭子可以完全應付的。大皇子究竟能不能真正好起來,贏過東宮,坐回自己太子的位置,還難說。

可以說,李敏是關鍵。

按照這樣的說法,朱璃在關鍵時候折斷了李敏的手,說不定不是報復,是圖謀,是爲了東宮早已計算好的一個招數。

徐有貞眉頭微簇,比起剛纔那些人一面倒說朱璃是報復李敏,現在這個揣測,無疑比報復更糟糕。說明,他表妹哪怕是有傷在身,都很難擺脫這團泥潭。

所有人都在關注着那兩顆萬丈光華的男子,倒是疏忽了他徐有貞。當朱隸身邊的人,忽然捱到他身邊傳來李敏的話時,徐有貞眸子裡一怔。

“你說隸王妃是拜託我——”徐有貞不知覺中抓緊的掌心裡冒出了層汗。

伏燕點點頭:“是。王妃是這樣讓奴才傳話給徐公子的。”說完,他看徐有貞額頭大汗淋漓,像是潮水泉涌,如臨大敵的模樣,暗暗吃驚。

要說李敏讓他傳什麼話給徐有貞,不就一句:開門大吉。

他是聽不明白李敏這句話什麼含義,但是看徐有貞的樣子,不太像是一句什麼好話。

徐有貞是心頭掠過一抹詫異:自己表妹這個膽子也太大了吧。

開門大吉,是李敏和他們就青黴素使用一事達成的暗號。李敏這是打算開始拿培養出來的青黴素用到病人身上來試用。

由於這個東西,徐家人都前所未聞,徐家人怎能不對此戰戰兢兢。徐有貞固然不是大夫,可家族裡做的是藥師行當,算是自小耳濡目染,知道每種新藥材在用到病人身上之前時,是大夫都不敢肯定有用並且沒有毒性大過藥性。神農嘗百草,這樣的傳說不是假的。一般藥材都要先經過大夫自己嘗試之後,纔敢給病人使用。

可是,偏偏李敏製造出來的這種藥,不是一般病人還不能用。最好是有猶如肺癆那樣的病人來試藥,比較能見到是不是這種藥具有非同尋常的效果。

現在,李敏是選定了用藥對象,想拿來試用了。

徐有貞凝了凝神,問:“隸王妃還有說其它嗎?”

伏燕搖搖頭。

讓他們準備好藥,至於,李敏拿給誰先試用,好像也不想和他們說。這或許是出於保護他們。

百官通過午門,入宮了。

到了大殿,徐有貞官位低級,只能在大殿外的廣場拜見皇帝。

遠遠,見着黃袍飄進了大殿裡。衆臣叩首:“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曆爺坐上了大殿上唯我獨尊的龍椅上,俯瞰朝拜的那一衆臣子,聲音平靜有力地說:“都平身吧。”

窸窸窣窣,衣袍拂過地面,衣袂擦擦,戴着各個等級的官帽,身着朝服的官員們,起身的動作並不劃一,有的弓着背,有的頭已經擡了起來。

萬曆爺的眼,掃過在大殿裡覲見的那些人頭人臉,一聲長嘆:“太子沒來。”

“是。”那從左側走出來的一名老臣,眉須花白,背部一點佝僂,嗓音沙啞,說,“臣回稟皇上,太子在太子宮中抄寫道德經,帝王訓。”

說話的這人,其實就是太子的老師,太子太傅張大人。

羣臣只看皇帝的臉色。萬曆爺的眼光,掃視張大人的臉時,看起來並不像傳說中那樣可怕。

這個老師是萬曆爺自己安排給太子的,萬曆爺想說這個老師的不是,是得掂量幾分。

“太子能在自己宮裡修身養性,是好事情。”萬曆爺不偏不倚地說。

衆臣垂頭,能看見張大人下巴那抹白鬚像是隨風吧啦吧啦搖晃。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開局有些讓人驚心膽戰,在大殿裡上朝的官員都沒有一個敢先開口參奏。萬曆爺坐在龍椅上好像打起了瞌睡。

殿內僵硬的氣氛,都能傳到屋外。

這時候,從大殿門口飄進來一抹小人影,讓所有人爲之一愣。

進來的人是皇太孫朱準。

“孫臣拜見皇爺爺。”在地上磕了個響頭的朱準,不敢急着擡頭。

萬曆爺俯視自己孫子的頭頂,眼睛眯一眯,問:“皇太孫有何事要向朕呈奏的?”

“皇爺爺。”朱準說,“孫臣是爲霄情苑的命案一事,想對皇上闡明真相。”

“霄情苑?”萬曆爺好像還不知道霄情苑裡劉嬪跳井死了的事,不,不是不知道,是沒有放在心上。皇帝說:“後宮裡的事兒,不是都由宗人府在處理嗎?”

在皇帝身邊服侍的張公公連忙走出來答:“是的。如今霄情苑這個案子,抓到了一些嫌犯,都關押在宗人府裡。”

“那就對了。皇太孫是和這個案子有關係嗎?霄情苑與東宮有瓜葛嗎?”

朱準臉色微微漲紅,努力控制住:“啓稟皇上,孫臣母親太子妃,只因爲路過霄情苑門口,被視爲害死人的嫌疑。但是真相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是怎樣?”皇帝突然間慢慢降下了一些聲音,“皇太孫是認爲,朕的官員辦事不力,因爲某些原因,特意去抓太子妃。”

“不,孫臣不是這個意思。孫臣只是想說,死的人——”朱準咬了一口嘴脣,“那個在霄情苑裡被打撈上來的死人,其實不是劉嬪娘娘,是另有其人。所以,與太子妃並無關係。”

一句話,令大殿裡滿堂譁然。

衆臣不由議論聲起,很是震驚。來之前,或多或少都是聽過冷宮裡發生命案的事。但是,沒有聽說過死的人其實不是劉嬪。

“皇太孫此話是真是假?宗人府怎麼沒有把如此重大的事稟告給朕?!”眼看皇帝像是冒起了一絲怒火。

宗人府負責此案的左宗令,接到皇命,進入大殿,戰兢地回話道:“回稟皇上,仵作仔細檢查過在霄情苑裡發現的屍體,並沒有發現死者身上有除了溺水身亡以外的跡象。”

“沒有查出不是劉嬪?”

“是。沒有。”

文武百官的眼睛,和萬曆爺一起,都落到了朱準的腦袋上。朱準憑什麼說,死者不是劉嬪。朱準擡頭的時候,能清楚感受到右側射過來的一道利光。

那是隸王,傳說中的魔鬼,讓任何人都能心驚膽寒的夜叉。現在,朱準能親身體驗到這股寒氣,正從朱隸那裡射到他身上。

想他媳婦是看在小孩子的份上好心幫一把,但是,如果這個孩子不知好歹,學習大人,忘恩負義。

“孫臣手裡有證據,但是,孫臣有難言之隱,現階段不能陳述給皇上。只希望皇上能讓人查明真相,不要急於誣陷中傷那些無辜的人。”朱準低下小腦袋,誠懇地說。

四周的人聽着倒抽一口冷氣,這個皇太孫是在說笑話嗎,沒有證據,敢在朝廷上這樣說話,哪怕他貴爲皇太孫,可是誰不知道東宮現在自己地位都難保。

萬曆爺面色微沉,忽然間一掌打在了龍椅扶手上:“在前日,太子來到朕面前,也是爲某人求情。朕因此對太子大發雷霆,說太子如果能只專注自身做好自己的事情,又怎會一錯再錯,錯到如今江淮兩地民衆是萬民請書,向朕陳述太子的人所爲的種種暴行。”

大殿裡面鴉雀無聲,每個人,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了。讓人不得不佩服,殿中跪着的那個單獨的小小的身影,在此時此刻能扛得住。

左側在太子太傅之前站着的官員,走了出來說:“臣啓奏皇上。”

衆人一驚,看着那個走出來的人,正是內閣首輔鮑伯。鮑伯,大家記得,似乎是當年力薦二皇子爲太子的人選,一直也是,致力把太子扶爲未來的帝王。莫非,這是要爲太子求情。

“朕準。”

鮑伯道:“當年,大皇子貴爲太子被廢之後,是臣力薦瞭如今的二皇子繼承太子之位。但是,還請皇上回想當年,大皇子作爲太子時,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都是孝德皇后與其孃家人所爲,大皇子年幼屬於完全無知。那時候,皇上讓大皇子去京泰山守陵,其實是爲大皇子的安危着想,擔心大皇子再被某些人利用。現在,大皇子回宮了,對於太子之位,按照自古以來的長幼次序,於情於理,也該是大皇子回來繼承太子之位。”

什麼?

一個個驚歎號,都可以寫在文武百官衆臣的臉上了。

鮑伯這算什麼?保帥棄車?是認爲現在的二皇子沒有利用價值了,所以,見風使舵,趕緊轉過來巴結大皇子。

“鮑愛卿此言,可是肺腑之言?”萬曆爺都眯緊了眼睛問,“鮑大人難道是忘了,這麼多年來,你與太子太傅,在太子犯過諸多錯誤時,都仍然沒有忘記向朕保舉太子。”

“回皇上。”鮑伯道,“臣只是盡臣子的本份,爲皇上和大明王朝儘自己一份臣責。臣,不會說是誰的人,只是皇上的人。二皇子如今犯下的錯誤,不僅僅是包庇底下人縱容底下人,現在是連太子妃,都涉嫌謀害宮中之人的嫌疑。皇太孫又是如此魯莽行事。臣以爲,東宮氣息如此浮躁,難以繼承大明王朝的事業,應將此事暫緩。”

“鮑愛卿意思是——”

“太子之位是之前的太子合適還是如今的太子合適,又或者是兩個人皆不合適,臣以爲,可以先暫緩。畢竟大皇子身體未好,也難以回到東宮主持大事。”

大殿裡更是陷入了一片死寂裡面。

鮑伯這個提議,無疑是勢必要把全部人都捲進來了。

萬曆爺的目光裡頓時浮現起了一絲波瀾。朱琪擡頭能看到自己的父親那眼神臉色,猶如暴風雨前的大海一樣波濤洶涌。都知道萬曆爺對現在的太子有諸多不滿,但是,現在有人提議讓東宮的主子換位,萬曆爺卻顯得並不開心。

爲什麼?

朱琪都覺得想不明白了。

從小到大,他都能看着太子朱銘那樣的窩囊,懦弱,做什麼事情,輸給自己兄弟和外人是一大堆,幾乎毫無可取之處。

要是他是萬曆爺,肯定不會立朱銘爲太子,立那個他討厭的老三,老三性格固然惹人討厭但是最少辦事可靠,立老三朱璃都絕對比立朱銘好。

只是,他不是萬曆爺,不知道自己父親在想什麼。

大殿上的臣子,多少都能感受到萬曆爺的氣氛好像不對勁,卻也貌似摸不到萬曆爺的心思。

萬曆爺開了口:“衆愛卿,對於鮑大人的提議,有沒有要說的話?”

低着腦袋的朱準在聽着四周像是鴉雀無聲的寂靜時,忍不住是要打抖了。現在想想,昨天李敏不告訴他原因,正是爲了防止他跑到皇帝面前告狀。結果,他還是沒能控制得住自己,跑過來了,結果落人圈套了。

是的,哪怕他能照李敏說的證據,指明死者不是劉嬪,可是不能說明,跳井死的人是誰,是誰代替劉嬪死的,而且,太子妃當天確實是經過了霄情苑門口,照樣不能洗脫害人的嫌疑。因爲劉嬪沒有死的話,劉嬪能去了哪裡,只要找不到劉嬪這個活人,還難說明劉嬪是不是真的沒死,屍體會不會是再次被人調包了。

李敏正是什麼都考慮到了,纔不和他說詳細了。可是,他都做了什麼蠢事。

現在,連鮑伯都落井下石。朱準的內心裡猶如一艘隨時要顛覆的小船。他知道,他是知道這個世間殘酷,身爲皇帝的子孫更是從睜開眼開始,必須面對這些最殘酷的爭鬥。只是,事實上比他所想的,要更慘烈更殘酷。

身邊,忽然邁出的腳步聲,像是千斤重的鐵蹄,朱準感覺那一腳是能震到自己心底裡面的震撼。擡起小腦袋,看到了他。

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同樣驚訝,因爲眼看走出來回答這話的人是護國公朱隸。

“回皇上,臣以爲,貿然廢太子不妥。”

護國公這是要保東宮?!

文武衆臣,一瞬間,都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局勢了。但是有一點很肯定的。朱隸一句話出來,和皇上的話有的一比。因爲,大明王朝的軍權,實際上是掌握在這個男人的手裡。

“哦。”萬曆爺臉上剛纔繃緊的神色,轉瞬間變的一絲模糊了起來,像是放軟了情緒,又像是更爲繃緊一些,對着朱隸,“護國公此話怎講?”

“皇上倘若一心要廢太子,杜撰任何藉口於天下都可以廢棄。可是,這藉口,要讓臣民心服口服卻也並不容易。江淮兩地子民,只知道其地方官員爲貪污污吏,卻不知道太子其實有無參與其中。太子是有,或是知情不報,或是全然不知,或是被人教唆,原因不同,怎可同等論罪。但是,臣知道的是,太子性情溫和,爲人寬善,在京師裡,是飽受京師百姓們愛戴的。”

聽完對方這些話,萬曆爺都有些愣:“你說京師百姓們認爲太子性情溫和,爲人寬善?”

“是,太子平常都與太子妃,定時會前往京郊的廟宇,用自己的銀子救濟百姓,並倡導京中商戶賑糧。”

萬曆爺明顯是不知道朱銘做的這個事,而以朱隸這個口氣和朱隸的爲人,朱隸不可能爲太子撒謊。

這樣的事是真是假?

從百官裡再走出來一個人,衆人一看,恰是剛在午門前與朱隸爭執過的朱璃,更是詫異。

朱璃拂袍一落膝蓋,在皇帝面前跪下,說:“啓稟父皇,隸王所言,都是屬實。這點臣可以爲太子擔保。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性情溫柔的人,不想把善事辦的招搖,把好事變成了壞事,只想默默爲皇上分憂而已。”

萬曆爺在怔了一下之後,在臉上才露出了啊恍然大悟的表情,低頭再看底下一羣官員,唯有朱隸和自己的三兒子出來爲東宮說話。萬曆爺像是輕輕皺了皺眉頭,道:“此事待議吧。把朕的話傳給宗人府,既然皇太孫提出了這樣的質疑,辦事的人,先把死者的身份查清楚了,再報到朕這兒來。一切真相未查明之前,不得把消息傳到長春宮去。”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衆臣跪地,恭送皇帝離開。

東宮這算不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

萬曆爺離開上朝的大殿以後,是朝着太后的福祿宮走去。路上,萬曆爺忽然想起什麼,問:“是不是今日八皇子沒有上朝?”

“回皇上,八皇子府裡昨兒已經派人入宮來說過,說是八皇子不巧染上了風恙,身子不適,不敢上朝到宮裡來,避免把穢氣傳給他人。”張公公小聲提醒皇帝。

萬曆爺聽完這話,不由一笑:“朕這個兒子,向來做事是最謹慎的。”

張公公看皇帝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誇朱濟還是沒有。

走到福祿宮時,見到太后宮裡,不止坐着太后,是皇后、淑貴妃、莊妃等後宮嬪妃,全部齊聚一堂。

可能都沒有想到皇帝突然會來,聽見太監傳聲皇上來了時,衆人都急急忙忙地走到屋子外面迎接。

那個時候,李敏終於是在老公出發前,博得老公的同意,坐上輛馬車去巡視自己的徐氏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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