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媧造人和補天神話相比,女媧女皇之治神話的文學移位過程最爲滯澀,無繁榮而近夭折。這一強烈的反差說明神話在其走向文學的移位過程中,其移位的程度是要受到各種社會因素限制和制約的。
在女媧神話中,有關女王之治的內容與其它內容出現的時間大致相同,但記載的內容比較模糊。首先引起人們注意的當是著名的"三皇"之說。
例如東漢王符《潛夫論》說:"傳說三皇五帝,很多人都認爲伏羲神農合稱三皇。其中一人或者說遂人或者說祝融或者說女媧。其中是與非可就不知道了。 "說明東漢之前關於"三皇"的說法至少有三種。那麼女媧緣何能夠取得三皇的尊位,她後來緣何又被排除
三皇(伏羲、神農、女媧)
三皇(伏羲、神農、女媧)
三皇之外,這個變化與其文學移位的程度有何關聯,都是很有意思的問題。
有關女媧爲女皇的說法,現有較早的材料是西漢時期《淮南子·覽冥訓》說:"伏羲、女媧不設法律制度卻以至高德性而流傳後世,爲何,是因爲達到了虛靜無爲純粹專一的境界,而不是忙於瑣碎的政事。" 這裡沒有明確女媧是什麼身份,但她能和伏羲並列,且屬於能否"設法度"和"遺至德"的人物,顯然已經暗示出其女王的地位。與《淮南子》大約同時代的《詩含神霧》的記載可爲佐證:"含始 嚥下紅色的珠子,刻道:玉之精英生下漢代皇帝,後來赤龍感應女媧,劉邦興起的原因。" 這個著名的劉邦誕生的故事似乎也暗示出女媧的至尊地位。
也許是還有其它亡佚材料,也許是根據以上材料的推測,不久就出現了對女媧是三皇之一的猜測和坐實。應劭《風俗通義》引用《春秋運鬥樞》:"伏羲、女媧、神農,是三皇也。"鄭玄則明確指出女媧是三皇之一:"女媧,三皇承宓戲者。"這種觀念到了南北朝時期似乎已經成爲一種既定的事實--女媧已經成爲社會上人們約定俗成的女皇的符號或代稱。
《北齊書》:又正好太后被幽禁了,祖埏想讓陸媼成爲太后,撰魏帝皇太后的先例,爲太姬說話。對人說:"太姬雖說是女人,但實在是英雄豪傑,女媧以來從沒有過。"《祖珽傳》
祖珽出於奉承的目的,將太姬比作女媧式的女中豪傑,說明女媧作爲女皇角色在社會上的普遍認可。
唐代之前女媧能夠取得如此至高無上的地位,究其歷史文化根源,在於原始母系社會女性崇拜觀念的遺傳。女媧造人造物以及補天濟世的傳說,都是其神話殘餘。而作爲母系社會女性崇拜的極至,女媧進入"三皇"之列是合乎歷史本來面目的。
甚至有理由作出這樣的臆測,女媧當年在先民心目中的地位,可能比人們當今的瞭解和認識要較高。對於甲骨卜辭中有關祭"東母"和"西母"的記載,過去一般將其解釋爲日月之神。現代有人從原始的二方位空間意識出發,將東母西母分別解釋爲女媧和西王母。從女媧在遠古時期曾經有過的"三皇"地位和母系社會女神的普遍地位來看,這種說法是可以相信的。
神話的歷史移位,照樣需要適合的生存土壤。一個男權社會,尤其是儒家一統天下的中國封建社會,是可以有足夠的力量讓藉助母系社會女權觀念而在中國歷史的政治舞臺上佔有一席之地的女媧的女皇地位受到了質疑,並將其排擠出去的。
司馬貞《補史記》:女媧氏也姓風,蛇身人首,有神靈的聖人品德,代替宓犧立號稱女希氏。沒有什麼功績,只有製作笙簧,所以《易經》不收錄。不接應五運,一種說法女媧也是木德的君王。這是因爲伏羲的後面,已經有好幾代,金木輪番循環,轉了一圈又一圈。特別推薦女媧把她的功勞擡高而充任三皇,所以並列(連次)木德的君王"。 (《三皇本紀》)載[17] 。
鑑於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之前歷史的缺失,司馬貞以《三皇本紀》爲其立傳。但其對三皇之一的女媧的態度,卻是承襲了漢代以來對女媧這一女性神帝的冷漠和貶低的說法。一方面,他無法迴避
女媧泥塑2
女媧泥塑2
前代母系社會有關女媧聖德傳說的遺聞,承認女媧有"神聖之德"。另一方面,他卻爲把女媧排除三皇之外尋找各種理由和根據。首先,他對女媧造人、補天等人所共知的功德視而不見,認爲女媧除了"作笙簧"之外,沒有什麼功德可言。並以此作爲《易經》沒有收錄女媧事蹟的原因。
其次,他還用秦漢以來的"五德終始"說來解釋女媧被排除三皇之外的理由。按照他的解釋,自伏羲後經過了數代,金木水火土五德循環了一圈,所以輪到女媧時應該又是木德。然而女媧無論是摶土造人,還是煉石補天,都顯示出其土德的內質。所以女媧是"不承五運"。
類似的說法還有唐代丘光庭:鄭康成以伏羲、女媧、神農爲三皇。宋均以遂人、伏羲、神農爲三皇。《白虎通》以伏羲、神農、祝融爲三皇。孔安國以伏羲、神農、黃帝爲三皇。明曰:女媧、遂人、祝融事經典未嘗以帝皇言之,又不承五行之運。蓋霸而不王者也。(卷一)
可見女媧因不承五運而淡出女皇行列的說法到唐代已經相當普遍。而到了宋代理學家那裡,乾脆就**裸地指出,作爲女人,女媧和武則天一樣,根本就不應該出頭露面,過問政治:"處在高位的婦女,就是女媧氏、武氏,不尋常的變動,不可以說的,所以有黃裳的警告而不都說了。" 同代的鮑雲龍在程頤的基礎上則更加直接地指出女媧之類女子參政的荒謬性:"陰數不能違抗陽數,臣子不能違抗君王,婦女不能違抗丈夫,小人不能違抗君子。程子說:臣處在高位就是王莽董卓之流。還可以說處在高位的婦女,就是女媧氏、武氏。不尋常的變動是不能說的。 "
於是乎,女媧一時間竟然成了女人不該過問政治、步入政壇的反面形象的代表。
明周琦也說:"女子主宰天下稱王,源頭在於女媧。女媧在開始建朝稱君的時候,人道還是不明確的時期。如今呂氏執掌國政在倫理正確的時間,不是女媧時期可以相比。變化也不如王陵、周勃的侍從。怎麼會不危害劉氏。 "儘管周琦的主要矛頭是要對準漢代的呂雉,因而還算給女媧留足了面子,說她在"人道未明之日""王天下"應該還是情有可原的。但從根本上來說,女媧也都和呂雉同出一轍,都是屬於"婦居尊位"之類的大逆不道之舉。
看了這些激烈言詞,人們庶幾不難了解父系社會中的男權主義在政治方而對於女子的介入是不可容忍。從而也就不難理解女媧女皇之治神話的文學移位是遇到了何等強大的阻力。女媧女皇之治的神話沒有在後代的文學殿堂中獲得像造人和補天神話那樣繁榮的生機,其根本原因在於女皇問題涉及中國封建社會的最爲重要的王權觀念問題。
作爲上古母系社會殘餘觀念表現的女媧女皇之治的傳說,在進入父系社會後在男權的挑戰和排異下逐漸淡出政權統治領域,而只是保留了對社會具有積極貢獻的造人和補天等等意象,使其在文學的移位過程中大放異彩。這個明顯的對比和反差,極爲清楚地揭示出神話在其文學移位的過程中是如何必然受到社會條件的制約和限制的這一歷史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