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
公子晏低笑了一會,“你竟還反抗了,倒當真不愧是姜家大小姐,像我們這種命運早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人,遇事首先想得,卻是如何讓自己活下來。”
聶棗無奈:“……你真的不考慮改改你的說話方式嗎?”
“沒打算。”公子晏道,“我就是看你不順眼有什麼辦法,對了,包括那個柴崢言。他們柴家似乎是跟着你們姜家的,也被滅了門罷……同樣孤苦無依,卻還有人爲了他拼上性命,實在讓人看着不爽。”
“因爲他肯爲了我拼上性命。”
“什麼拼上性命?你們都在逃竄,他不過是順手救了你……”
聶棗驟然起身,公子晏的腦袋咚一聲撞上了被面。
雙手環胸,聶棗挑眉:“你該走了。”
公子晏捂着腦袋,頗爲怨念的看了聶棗一眼,見聶棗面容冷峻,顯然是真的生氣。
若有所思了半晌,他起身拽住聶棗的衣袖,壓低聲音道:“之前,你拒絕我,是因爲柴崢言?”
聶棗愣了愣,卻見公子晏在她的掌心繪了一個字。
她驟然想起,考覈時,公子晏曾問過她,是否想要逃離這裡。
聶棗猶豫了一瞬,道:“我們都不過是令主手下的一顆棋子,又何必徒生別念。”
公子晏笑:“人生在世,有些事即便不當做也想去做,不然都是徒廢光陰,何等的無趣。”
“……是誰剛說的,遇事首先想得,卻是如何讓自己活下來?”
公子晏的手指挑起聶棗鬢邊的一縷黑髮,斜飛的眉眼低低垂落,睫羽旖旎地翩然落下:“我們不是正活着麼?人都是貪得無厭的,你難道不想和我一起活得更好麼?”
***
公子晏離開後,令主召見了聶棗。
令主很少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見她兩次,更何況他們上次的見面並不算愉快。
正殿依舊冷冷清清,像從無人煙一樣。
已經生出了嫌隙,聶棗再看令主,只覺得這個男人更加神秘危險。她甚至不知道他那張冰冷的臉是不是他的真容,因爲從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已經是這個樣子,這麼多年過去,他的容顏未有分毫更改,假貌或者長生不老,無論哪一種都夠讓人不安的。
而他爲什麼要建立鬼都,有什麼目的,甚至有什麼家人朋友,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
聶棗呆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唯一察覺到的只有他這看戲的惡趣味。
屈膝跪下,聶棗道:“屬下參見令主。”
“你和嬀晏相處的不錯?”
嬀晏,是公子晏的真名。
聶棗頓了下:“令主何出此言,不過是故人重逢而已,但說來當年我們也無故交,反倒因爲立場不同而關係頗爲緊張。”
寒冰似的手按上了聶棗的心口:“很好,說謊連心跳也不曾快上一拍。”
聶棗忙道:“屬下沒有。”
“那麼。”令主的手不曾離開,寒氣透體而來,“人都是貪得無厭的,你難道不想和我一起活得更好麼?”
後半句完全是複製了公子晏的語氣,但比起公子晏聲線裡的魅惑,令主的則更像是一種無機質的嘲諷。……
——他果然在監視他們。
聶棗垂頭,冷汗順着額角滴落:“這不過是句玩笑話,屬下與公子晏並無什麼瓜葛。”
“不,你誤會了。”
“……”
“我並不是阻止你和嬀晏來往。”
聶棗驀然擡頭,想從令主的眼中分辨出真假,但很顯然,以她的水平根本無法從那雙冰灰色的眼睛裡看到絲毫波動。
“我只是想到你的柴崢言,覺得很有趣而已。”
聶棗一下明白,令主不過是看好戲的心態,她守了柴崢言這麼多年,卻和公子晏這麼曖昧。在令主看來,她對於令主的趣味所在恐怕就是看她能守着柴崢言守多久嗎?
是的,數十年如一日守着一個連笑都不能再笑一下的人,聽起來似乎很可笑。
可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父母族人,這天下,能記着姜隨雲,能單純爲了護她甘願犧牲自己的,也只有柴崢言了。
“令主……”聶棗低聲,“您到底是想看到我放棄還是想看到我堅持下去?”
令主終於收回了貼着聶棗心臟的手:“這要看你了。”
“我……”
“別讓我失望。”
***
每一次,每一次見完令主,聶棗都會流冷汗。
但只有這一次,聶棗幾乎被冷汗浸透。
回到自己的院子裡,聶棗努力回想了柴崢言的音容笑貌許久,才能稍微驅散一點不安。
她和蒙無疆蒙青氏、羋君遼宋氏一樣都不過是令主的玩物。
那麼……只怕他們的下場就會是她和柴崢言的下場。
想到這裡,聶棗驟然起身。
鬼都不小,此時並不是每年兩次的鬼都開放時間,整個鬼都裡除了少量交付任務的人,顯得空空蕩蕩。她找了許久才找到公子晏的住所。
“誒,你怎麼……”
聶棗一雙黑眸緊緊盯着公子晏:“你之前說的話還算數麼?”
“……什麼?”
她一把握住公子晏的手:“我不想貪得無厭,我只想活下來而已。”
指尖在公子晏的掌心劃過,一筆一劃,一個“逃”字。
從突如其來的狀況中反應過來,公子晏秀雅的臉龐上浮現出一個自重逢來從未見過的舒暢笑容,他說:“好,我陪你。”
***
同公子晏說定,但一切都尚在策劃中。
至少,要逃的話,必須要先弄到令主在他們身上下的毒的解藥。
離開鬼都,聶棗仔仔細細替自己易容了一次,確保自己與過去的姜隨雲無一絲相似之處。
其實這不過是她多慮,想這快十年過去,歷經磨難性情大變,容顏與當日養在深閨中的姜家大小姐又還有幾分相似?
坐在馬車中,聶棗看着夏白澤相關的資料。
只有一頁,關於這個人的記載只有一頁。簡單到只剩下人際關係,關於本人的介紹更是隻有一句,沉默寡言,不愛與人相交。
就那麼幾句介紹,聶棗反反覆覆看了多遍,幾乎都能背下來。
夏白澤是莊妃顏氏所出的七皇子,但自幼體弱,長年被送往雪山療養,回來後便是這麼一副不愛搭理人的模樣,同他說十句常常是一句迴應也收不到,就算難得開口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的。顏族雖大,但莊妃原本冷清,夏白澤上頭又還有個樣樣優秀的三皇子,自是顧不上這個存在感稀薄的小兒子。
聶棗的回憶裡,也只有某次在帝國的年宴上對他有過一次印象。
她嫌宴會悶,出來透個氣,正遇上同樣從宴會上跑出來的夏白澤,她瞧着夏白澤眼生,便好奇問:
“你是哪家的公子?”
“……”
覺得自己似乎有些魯莽,她緩了緩口氣:“我是姜家小姐,覺得悶才跑出來的,你也是麼?”
“……”
“……你是……不會說話嗎?”
“……”
“……不會說話的話,點個頭也行。”
白衣少年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她上前一步攔住,有些生氣:“你這也未免太失禮了吧。”
少年繞過她,繼續走。
“你……”她氣得話都說不出,那時全帝國還未有幾家公子敢不理會天之驕子的她,就連當朝太子都把她當妹妹寵溺有佳。
卻見那少年逐漸走遠,空中慢慢飄來一道輕若蟬翼的聲音。
若不是當時安靜,她可能就要聽漏了。
那句“抱歉……”。
而後,她再沒遇到過夏白澤,這段插曲也很快被遺忘。
不過現在的聶棗倒是萬分後悔,早知道有一日夏白澤會成爲她的攻略對象,說什麼也要和夏白澤混熟啊!
童年記憶什麼,能省了多少事啊!
不過聶棗自己也清楚,這時候想這些已沒什麼意義。
馬車碾壓,一路行至帝國境內。
帝都內不允一般商賈馬車通行,聶棗付了車錢便在城門外駐足。
高聳的硃紅色城門冰冷森嚴依舊,累累青磚層層堆疊,巍峨廣闊,高屋建瓴的樓宇聳立於城門之上,檐角似能飛入雲霄,與記憶中相似又有些模糊,聶棗,不,姜隨雲近十年曾歸。
對這裡最後的記憶,是在那斷頭臺上。
愁雲慘淡的天,冰寒刺骨的刑臺,和已經凍結成冰的心臟。
深呼出一口氣,聶棗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大踏步走了進去。
***
“七殿下,這個是新來的侍女。”
書案邊的人連頭也不曾擡,如冰似霜的臉龐上毫無表情。
“殿下既已知,那小的這便告退。”
房間裡寂靜無聲。
明明有兩個人,卻像是一個人也沒有,空氣中連呼吸聲都欠奉,只餘輕微筆尖摩擦聲響。
他在謄寫什麼,很專心,半個時辰過去,夏白澤方纔擡起頭。
看到仍站在面前的女子,他略頓了一瞬,但什麼也沒說,放下筆,走了出去。
女子連忙跟上,但夏白澤已擡手阻斷了她的去路。
女子只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遠去。
夏白澤。
果然,有點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