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夏白澤依然是夏白澤。

不言不語,不聲不響,維持着自聶棗走前就沒變過的作息。

雨夜,夏白澤沒有外出,只留在屋內看書。

聽雨落荷,風聲颯颯。

聶棗將做好的桂花糕點套好,放在乳狗身上,讓它馱着送到夏白澤面前。

隔遙遠距離,聶棗看見夏白澤愣了愣,即便狗在他周圍打轉,他也不敢伸手去碰。直到那狗蹭了許久夏白澤的褲腳,他才稍稍伸手觸及雪白的絨毛,狗親暱的蹭着夏白澤的手指,完全沒有一絲攻擊性。

——這是自然,聶棗挑的是全狗舍最乖巧聽話的一隻。

又過了一會,夏白澤才動手解開狗身上綁着的囊袋,袋子裡桂花糕的清香應該已經透了出來,夏白澤看了一眼,但並沒有吃。

第二天,聶棗依然如此。

第三天,第四天。

夏白澤終於懷着好奇的心情,捏着桂花糕一角嚐了嚐。

聶棗買的是帝都聞名的花記桂花糕,每日出籠便被搶光,她還是花了錢僱人排隊才能買到。

桂花糕的滋味似乎俘虜了夏白澤,搖下一口之後,他呆了好一會,嘴脣抿了半晌,但最終又將桂花糕放下。

隔了幾日,他才又多咬了一口。

聶棗嘆氣,她所料未錯,這個人並不是真的冷情冷心,他只是既防備又沒有安全感。

“誒,七殿下啊,七殿下是不怎麼說話,不過人不兇的。上次他泡溫泉的時候,小七加錯了水,燙得皮膚都紅了,七殿下也沒怪他!”

“親密的人,這……七殿下從不親近人,特別是女子。若非要說的話人倒是沒有,但七殿下倒是挺喜歡守門那位山人養的狗。”

“喜歡的東西,這我倒真不知,不過每次送去的小食,殿下吃得最多的應當是……桂花糕?”

聶棗就這麼連續堅持了一個多月,每日都送,準點準時,不曾遺漏一次。

在攻略對象時,她從來不缺少耐心。

夏白澤終於能夠接受每日送來的桂花糕,然而品嚐着入口即化清爽香甜的糕點,夏白澤一次也沒有好奇過送來的人,他只是將此納入了自己生活環節的一部分。

又過了半個月,聶棗中斷了一天。

夏白澤的反應很有趣,夏白澤朝着往常會送來的地方忘了忘,略微有些不安,但很快放下。

隔日,聶棗在桂花糕以外,還附贈了一張短紙箋,言明是因爲昨日染了風寒纔沒能來送。

夏白澤盯着紙箋上幾行字看了良久,久到聶棗都以爲夏白澤已經睡着,纔看他起身回屋。

返送回來的囊袋裡,放了一張新的紙箋,油墨新干,工工整整的寫了三個字。

望安康。

雖然是自己努力的成果,聶棗還是不禁有些雀躍。

此後她經常在運送的過程中加塞一些小紙條,上面會寫些聽聞或看到的趣事或乾脆發些小女兒家的牢騷。夏白澤看完,雖說少有回覆,但十次裡總有一次。

就這麼一來一回,已入了秋。

***

刺殺聖上的刺客始終沒能抓到,帝都禁封也終於撐不住解禁。

期間顏承衣來過一次,他雖爲顏家家主卻不任官職只有襲承爵位,因而也不受控於帝都,生意往來常常十天半個月不在帝都,偶爾回來便會去看看夏白澤。待發現聶棗只是做個侍女,連真容也不曾用上,於夏白澤更是毫無改進(顏承衣看來),倒嘆了幾聲,極無誠意的表達遺憾。

不過,看得出,他們關係確實不錯。

顏承衣來時,夏白澤總會稍微打亂一些自己的作息,去陪顏承衣。

雖然兩人在一起,也是顏承衣一個人說,夏白澤默默點頭,但兄友弟恭的樣子,倒也顯得溫存。

入秋後,帝都更冷了許多。

多年不曾領略這份寒氣,聶棗把自己裹得更嚴實了些。

府裡新來的小姑娘沒經驗的跑去騷擾夏白澤,第二天不出意外的接到遣送出府的決議。

這小姑娘比小蘭硬氣,接到消息二話不說衝到夏白澤面前,抽抽噎噎問:“七殿下,是奴婢哪裡做的不好嗎?你……你爲什麼要送我走?”

夏白澤似乎被嚇了一跳,倒退了好幾步。

他一弱勢,那小姑娘自然更強勢,跨近兩步,竟一把抱住了夏白澤。

“七殿下,我喜……”

還沒能說完,夏白澤受驚般用力一推,小姑娘踉蹌兩步被硬是推入了寒涼的池塘中。

而就在那小姑娘掙扎着往上爬時,站在池塘邊的夏白澤彷彿沾染了什麼噁心的東西一樣,一手撐着桌臺,一手捂着頸脖臉色青白的乾嘔着。

被救上來,小姑娘倔強的咬着牙,卻也是很受打擊的樣子。

當晚,聶棗第一次收到了夏白澤主動發來的紙箋,只有兩個字。

害怕。

第二天,聶棗送了兩倍量的桂花糕過去,紙箋上回過去兩個字:別怕,同時邊上還繪了一個微笑的小人。

夏白澤翻開紙箋的時候,對着那張薄薄的紙,摩挲了許久。

而後,聶棗看見夏白澤略略勾起嘴角,揚起了一個清淡至極的笑容。

莊妃顏氏是出了名的美人,夏白澤肖似母妃,一張臉自也差不到那裡去,更因爲性情緣故,帶上了幾分如霜如雪的冷冽寒意,如今綻開笑容便如冰山融雪,一夕間千樹萬樹梨花開,美不勝收。

之後的紙箋往來,夏白澤的字要比之前多上不少。

聶棗也敢試探着問一些其他的問題,比如夏白澤經常練槍,是很喜歡槍法麼?

夏白澤回她,曾見一人舞過,極好看,便不自覺模仿。

聶棗的心不自覺跳快了幾拍,她問那人是誰?

夏白澤回她,柴崢言。

柴崢言這個名字早隨着柴家的覆滅淹沒在了帝都的繁盛之下,再是戰力彪炳軍功赫赫又如何,他到底是個罪人,在他人眼裡也早已伏誅,聶棗以爲根本不會有人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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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曾想,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這個名字。

反覆看着那三個字,聶棗心軟得像水。

聶棗問,柴崢言是誰?

夏白澤回她,槍神,很厲害。空了一行,夏白澤才又寫,我曾跟他學過,可惜沒能拜師。

聶棗心一跳,問他,能說說麼?

夏白澤像是一下開了閘,回了聶棗長長一封信,不是用小箋,而是用的信紙。

聶棗捧着這封寫滿柴崢言的信,幾乎捨不得讀。

夏白澤說他是先在擂臺上看到柴崢言舞槍,而後被那絢爛的槍法蠱惑,自己也學了起來。一次偶然碰到柴崢言,柴崢言見他也練槍便忍不住上前指導了一番,如何握槍如何發力用何等的姿勢,皆是極有耐心細細講解,哪怕他並無迴應也並不生氣,只好脾氣的笑笑。也因此,無論外界如何傳聞,夏白澤始終敬他如師。

真是沒出息啊。

聶棗把那信反覆讀了十來遍,直到爛熟於心。

滿足感充盈着內心,是淡淡的與有榮焉。

看那,就算已經過去這麼久,就算你仍然昏睡生死不知,也依然有人在惦記着你。

阿言。

***

之後的某日,聶棗問夏白澤,爲什麼不說話。

夏白澤迅速燒掉了那張紙箋,像是從未看到。

比起一個叛逆罪人,卻對這件事更加諱莫如深,實在是奇怪。

這樣平靜的日子,持續到莊妃顏氏再一次來訪。

夏白澤再次坐在院中發呆,神情茫然無措,像是根本不知如何自處。

顏氏雖不是顏家的嫡長女,但也出自族裡身份很高的房中,再加上樣貌出衆,她入宮沒多久就懷孕誕下了三皇子並封妃,幾年後,又生下夏白澤,進一步封了莊妃。

後宮之中,不能說是最得聖寵,也絕對是得寵妃嬪之一。

看不出有任何問題。

無可奈何,聶棗去信給白芍,問她要了一份沉夢香。

夏白澤喜靜,房中常年空寂,倒也方便了聶棗,她將香料下在香爐中,淡淡清香不知不覺的彌散。

這種香料的作用是讓人不自覺的夢到夢境最深處、最深刻難忘的事情。

入夜,夏白澤果然輾轉難眠。

至半夜,聶棗就聽見夏白澤的低喘聲,額頭上的汗水大滴滾落,似乎是遇到了極爲痛苦的場景。

聶棗狠心側耳傾聽,夏白澤的聲帶嘶啞,只能聽到他勉強的吐氣聲。

“不……母妃……”

潮溼的汗水已經浸透了夏白澤的髮絲和裡衣,他死死攥着自己的襟口,面目微微猙獰。

“……我不說,不會說……”

不說什麼?

夏白澤咬緊脣,直到下脣紫白,也不肯再吐出一個字。

與在楚國有宋氏照應不同,想摸進帝國重重宮闕的深宮裡,並不簡單。

更何況,對方還是深入簡出的莊妃。

和夏白澤熟悉不難,難得是如何解開他這個心結。

就在聶棗思考下一步出路時,卻是接到了白芍過來的訊息。

“你問我要沉夢香是不是爲了任務?”

白芍顯得興致勃勃。

聶棗點頭,白芍攥住聶棗的肩膀,精緻的臉上難掩興奮:“我可能做到了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什麼?”

白芍晃着聶棗的肩膀:“要不要正好來試試你這次的任務對象!”

聶棗被她晃的頭暈:“到底是什麼?”

“夢,沉夢香加上牽印絲再用一種同心蠱做引,或許可以讓兩個夢境共通。”白芍略有些遺憾,“不過可惜只能由我操作,所以我也沒真的體會過,我只是幫我的僱主和任務對象試了一次,但是我僱主的意志太弱,沒多久牽引就散了。但是換成你的話,說不定真的能成。”她的眼睛閃亮,“要試試麼?我可以一想到,就飛奔跑來找你了呢!”

聶棗冷靜的推開她:“如果失敗……會死人嗎?”

“呃,死是不會,最糟糕也就是意志回不來而已。”

“……那跟死有什麼分別。”聶棗剛說完,突然反應過來,“等等,你是說……”

“哎呀,纔想到嗎?”白芍笑靨如花,“只要有精神就可以共通,如果真能成,你可以試試看用着法子能不能喚醒你的情郎啊。而且以棗姑娘意志之強,我想是絕不會出問題的。”

聶棗合了眸,深吸一口氣:“要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