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只知鄴人好戰。
世人只知鄴人野蠻。
誰又知,如果不是出生在這樣一個醒來便會看見敵人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地方,誰會好戰?
誰又知,如果不是出生在這樣一個靠自己雙手怎麼努力都吃不飽飯的地方,誰又會變得野蠻?
散朝之後,楚羽嘉和趙寬被趙巖留下。
走在王宮的御花園內,白雪皚皚的情境中,只有這一老兩少三個人。
站在廊中,趙巖扶着長廊坐下,望着廊外的白雪怔怔出神。
身後的兩人看着他,都有一種感覺。
似乎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手握大權的鄴王,只是一個遲暮的老人,只是一個遲暮的英雄而已。
趙巖的一生不可謂不輝煌。
從最開始並不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只是一個能征慣戰的王子。
到後來從諸多王子當中脫穎而出,成爲名滿天下的鄴王,成爲威震西北的鄴國君主。
這一路上吃過多少苦,似乎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從戎馬軍中,戰友無數,到如今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又有多少孤寂,怕是也只有最瞭解。
但路是他自己選的,兄弟也是他自己殺的,這就是一個王的無奈,更是一個君主的無奈。
趙巖嘆了口氣,看了眼身後站着的二人,一時間有些出神,似乎看見了年輕的自己,和年輕的那個兄弟。
趙巖的臉上浮現出笑意,對着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二人到他身邊來。
楚羽嘉和趙寬也沒有遲疑,分從左右站在趙巖的身後。
趙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呼喚道:“羽嘉。”
“大王,臣在。”
“這裡沒有外人,不用叫大王了,就跟之前在府裡面一樣,叫我二伯伯就行。”
趙巖擺了擺手,道:“有句話我一直都憋在心裡沒有說,但今天我覺得是時候了。”
他第一次沒有用‘孤’這種王的稱謂來自稱,而是用‘我’這個稱呼。
楚羽嘉抿了抿嘴,最後還是沒有將那個稱謂叫出口,道:“大王,如果有事,您儘管吩咐羽嘉便是。”
趙巖做上鄴王的位置已經有十幾年了,能夠稱謂一國君主的人,又有幾個是普通人呢?
趙巖很清楚,楚羽嘉對自己直到現在也還是有恨意的,自己畢竟是殺了他父親的那個人,而且也是下旨將他流放的那個人,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的開的?
趙巖嘴角動了動,頗爲嚮往的望着遠方,道:“你知道麼,我直到現在都非常懷念當初與你父親一起東征西討的日子,也直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初我身陷重圍,第一順位的大公子也就是我的那個兄長下令不許任何人來救我,是你父親甘願冒着被砍頭的風險,領兵八百衝破敵陣將我救出來。”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認定了,這個人就是我一生的兄弟。”
趙巖咬了咬嘴脣,看了眼趙寬,道:“寬兒啊,爹不想跟你說別的,今天就只想告訴你一句,我們趙家欠楚家的,欠他們八十三條人命,你爹我這輩子是還不清了,接下來得靠你來還了。”
一聽這話,趙寬與楚羽嘉直接都跪在了地上,面朝趙巖拱手無語。
趙巖輕輕一笑,說道:“以後,不論發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許慢怠楚家,更不許慢怠楚羽嘉,只要這鄴國還是我們老趙家說的算,那楚家的榮華富貴,便不可少一日。”
“兒臣,謹遵父王教誨……”
當聽趙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趙寬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他知道父親今日說出這些話意味着什麼,更知道今日爲什麼父親單獨把他們兩人叫到這個地方來。
趙巖點了點頭,這才挑起眼簾看向楚羽嘉,道:“羽嘉,今日不是鄴王在和你說話,而是你二伯伯在和你說話。”
他指了指旁邊的趙寬,道:“你這大哥哥雖說有些本事,但畢竟他要坐在哪裡,很多事情他看不見,他也聽不見,日後你們之間的關係也只能靠你們前二十年的交情來維繫。”
“而且也要謹記一句,日後你們切不可出現如我和千文那般的隔閡,更不可兄弟鬩牆。”
趙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這四年來,我沒有一刻不在後悔,所以寬兒,羽嘉,你們切不可做這種讓自己抱憾終身的事情,因爲那實在是太痛苦了,這種痛苦沒有一刻離開過我。”
這時候,兩人才微微擡起頭,看向趙巖。
趙巖明明是五十多歲的年紀,但此時就像是一下子又蒼老了二十歲一般,臉上的老人斑以及皺紋都是那麼的明顯。
趙巖輕輕地將兩個人扶起來,看了看趙寬,又看了看楚羽嘉,道:“我老了,他也走了,但這鄴國還要繼續走下去,鄴國百姓也還要在你們的帶領下,真正做到國泰民安那四個字,所以日後鄴國就交給你們了……”
話音落下,趙巖擡手拍了拍趙寬的手,又重重的拍了拍楚羽嘉的肩膀,不管二人是什麼表情,揹着手就走向了長廊盡頭。
那一瞬間,兩人都愣住了。
一代君王,一代西北梟雄,就這麼老了。
老的讓人覺得非常突然,似乎這天下都隨着他走向遠方,而距離大家越來越遠,感覺這天下也跟着一起變得蒼老,變得老邁一般。
在如今看來,鄴國最輝煌的時刻,便是趙巖這一代。
這一代的鄴國兵強馬壯,威震西北諸多蠻族以及虎視眈眈的姑墨國,東北逐後晉,東南伐齊國,完全是憑藉着上一代的那些老將,將鄴國勇武的名號傳揚出去。
不論是大將軍吳當國也好,還是驃騎上將軍楚千文,乃至是太傅李普義,鄴王趙巖等等,他們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在這其中大放異彩過。
李普義運籌帷幄坐鎮後方,爲上一任鄴王出謀劃策,規劃出發展宏圖,又身先士卒遊走與諸侯國間以王道服諸國。
吳當國鎮守東北門戶,威震後晉,與後晉大將軍王安北博弈十餘年不落下風。
楚千文鎮守東北門戶,威懾荒漠蠻族以及姑墨國,甚至差一點打到了姑墨國,讓姑墨國見識了什麼叫西北鐵騎。
鄴王趙巖身爲王子親自鎮守東南門戶,威懾齊蜀兩國,甚至有直擊數百里使得前蜀在後二十年不敢發兵一卒進入鄴國的壯舉。
這些也只是在這其中最壯觀的,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都是旁人所不知道所沒有記住的。
但這個時代都隨着這個老人的老去而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