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叵測,許多事情都只在一線之間。善與惡,仁慈與殘暴,貪婪與寬容……它們之間的距離並不遙遠,也很難用好與壞來簡單的定義一個人。
這幾日李行哉翻來覆去考慮,仍沒有下定決心。到這一日,他將戚繼光召入皇宮。
李行哉在考慮,這幾天戚繼光何嘗不是懸着一顆心。一得到消息,他便着急入宮,見面的第一句話便是:
“陛下心裡有主意了?”
李行哉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道:“我要見一見程大雷。”
戚繼光一驚,這才發現李行哉已經換了便裝,看來他已準備好了。
至於李行哉要見程大雷是爲什麼,那戚繼光便猜不到了。他不得不做出安排,兩個人同行,沒有帶其他人,在夜裡悄悄進入天牢。
天牢就在皇宮的西北角,這裡並不是誰都有資格進入的,大奸大惡罪該萬死之徒,還有那些皇親貴胄。
現在因爲程大雷的事,天牢已經被清空,只關了程大雷一人,由張白鶴十人負責看押。
見到程大雷時,李行哉嚇了一跳。只見程大雷被關在牢中,身體被框在囚籠中,牢籠外纏着沉重的鐵鏈。
他雙目緊閉,神情枯槁,讓人忍不住懷疑他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了。
“他……他是怎麼了?”利李行哉語氣近乎恐懼。
戚繼光雙手抱拳:“啓稟陛下,賊人狡猾,不得不如此對待。”
“你們是想害死他麼?”李行哉語氣有些憤怒。
戚繼光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開口道:“這幾天,一直用藥讓他陷入昏迷中,不過陛下放心,他現在還活着。”
十大侍衛中的獵戶,自幼在山林中長大,與老虎野豬爲伍。除了百發百中的弩箭,他還會用各種植物調配毒藥。那是爲了麻翻老虎用的,現在用在了程大雷身上。
“怕已活不了多久了。”李行哉心中泛起莫名的苦澀。
有些事情只有等到事到臨頭,方纔知道心中的真正想法。勇猛的可能脆弱,強大的可能不堪一擊……而當程大雷真正出現在李行哉面前時,李行哉方纔發現,自己未必有殺死程大雷的狠心。
“如何竟會落得這般模樣。”
李行哉吶吶自語,當程大雷對他失去威脅後,過往的事情便都想了起來。初次見面時,便已見識過他的無法無天,後來見他折騰出一番家業,聲勢如日中天,心中未必沒有幾分羨慕。
這羨慕後來漸漸成了嫉妒,嫉妒裡藏着恐懼。因爲恐懼,方纔鋌而走險,但到今天,一切煙消雲散,又想起曾經的情份。
李行哉席地而坐,看着程大雷道:“程大雷,有些話我想說給你聽,也不知道你聽不聽得到。你我兄弟一場,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管怎樣是我對不起你。從今往後,你好好活着,別怨我。”
仔細盯着程大雷,見他眼皮跳動了兩下,卻依舊沒有睜開眼睛。似乎還未醒來,只是下意識的抽動。
李行哉苦笑一聲:“如果你還醒着,我們可以喝一壺酒。你不知道,這些年我的日子也不算愉快,想要痛快大醉一場的機會也沒有。登上這張椅子,其實並不輕鬆,還是你機靈,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張椅子不好坐。是吶,你一直都是個機靈的人……”
心中泛起酸澀,有可能的話,他想要與程大雷開懷暢飲,不醉不休。畢竟,李行哉的朋友其實不多,野原火是一個,程大雷也是一個。
自己已經殺了一個,難道還要再殺一個麼?
沉默許久,李行哉從地上站起,衝程大雷拜了一拜。
之後邁步離開大牢,戚繼光追在他身後,道:“陛下,陛下……”
李行哉沒有回頭,道:“將他鬆開牢籠,這幾天好生看護,不要讓他出事。”
戚繼光眼睛一亮:“讓他吃碗上路酒?”
“什麼上路酒。”李行哉道:“朕知道東海中有座小島,將他送到那裡吧,有生之年,別讓他上岸了。”
戚繼光一楞,沒想到最後關頭,李行哉還是決定放程大雷一馬。這是他最後的決定,現在是過往的情份佔了上風。
“陛下!”戚繼光單膝跪地,語氣沉重。
李行哉搖搖頭:“朕知道你想說什麼,已經不用再說了。宋遊渠有句話不錯,這天下都是朕的,難道朕還容不得一個程大雷活在世上嘛。讓他活着吧,朕想讓他活着。”
戚繼光無法理解的是,李行哉想要讓程大雷活着,其中有程大雷的原因,也有李婉兒的原因,但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爲了自己。
從東海走過來,一直走到長安城,終於成爲帝國的君主。一路上也做了太多不由心之事,這讓李行哉有種感覺,似乎那張椅子上是誰並不重要,只要按一定規矩做事,任何人都可以勝任。
只要你封閉自己的感情,學會冷漠,學會殘忍……一板一眼,一步一步都有其規矩章程。
現在他活得不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翻掌之間,能獲得這世上至貴至美之物。
可是活得很好的是一國之君,但那個嬉笑怒罵,瀟灑紅塵的李行哉在何處?
李行哉找啊找啊,沒找到自己。他忽然發現一件事,真殺了程大雷,隨着一塊兒殺死的還有曾經的李行哉。
讓他活着吧,同時也讓自己活着。放他一條生路,也算是給自己一條生路。
告訴這個世道,自己不是那麼輕易被殺死的,也不是輕易能夠被改變。不管古往今來如何,但對李行哉來說,是自己坐上那張椅子,卻並非椅子坐在他身上。
李行哉邁步離去,想明白心事後,腳步也輕鬆許多。
戚繼光卻是呆立在原地,無法動彈,渾不知該如何是好。
“將軍。”青石和尚來到他身後,道:“陛下的旨意是?”
戚繼光愣了愣,忽然咬緊牙關:“讓他死。”
這也在情理之中,青石和尚也不覺得奇怪,他問道:“怎麼死?”
戚繼光想了想,接着認真道:“留給他一個全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