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羽昂起頭,目光向看臺上看。
他看向明帝時,明帝微閉雙目;他看向尉遲離時,尉遲離將頭扭到一邊;他看向崔相時,崔相以手扶額,陷入假寐。他看向臺上的文官武將,皇親貴胄,他們視若無睹,彷彿沒有看到林少羽這個人。
反而是金問道站起身,道:“林少俠,許久未會,爲何落魄如此?”
林少羽沒有理他。
劉阿吉站出來將手中拂塵一甩:“禁衛軍,將擾亂武舉的人押下去。”
有禁衛軍圍上來,他們仍忌憚林少羽剛纔展現的武藝。但林少羽並沒有反抗,他早已放下手中槍,只是口中高聲喊着。
“家父林問天,赤膽忠心,天地可鑑,爲何卻身首異處,遺臭萬年,不孝子林少羽要替家父喊冤,還他一個公……”
他的嘴巴已經被人堵住了,後面都話他就說不出口了。一心想要公道,可有時候連公道這兩個字你都說不出口。看着他狼狽的樣子,程大雷既沒有出手的機會,也不想出手。
看臺上的諸人似乎又恢復清醒,林少羽的出現的確有些尷尬,可他們早學如何看不見尷尬的事情。
今日武科舉算是被戎族毀了,估計明帝是沒臉再封屈九江或者柳輕名,假若林少羽不是林少羽,倒還可以把他提爲狀元,可惜事不遂人願。
那麼今日的事情就剩下兩項,一是封賞楊龍停,二是封賞程大雷。
還有許多儀式要走,鳴鼓,響炮,禁衛軍要展現一下儀仗,趁這個時間,大家還要商議一下武狀元的事情究竟如何辦,是乾脆不封了,還是隨便提個人上來,遮住丟掉的面子。
“陛下,明玉公主特意命戲子排了一齣戲,代替原先的劍戟舞,陛下要不要看一下?”
“婉兒的主意?”明帝略微來了一些精神:“那就看一下吧。”
其實所有人都對這樣繁瑣的儀式煩不勝煩,可這樣的場合你不表現一下虔誠也是不行,在這個時候,有齣戲能打發一下時間也是好的。
演武場內早有高臺,事先一佈置成戲臺,有幕布分出前後臺。
明帝笑道:“看來婉兒早就有準備。”
“明玉公主是很有心的。”劉阿吉道。
當明帝露出感興趣的模樣時,在場又有那個敢沒有興趣。一時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戲臺上。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楚青衣一身白袍走上舞臺中央,他臉扮得很白,眼中沒有任何表情。一時間竟沒人能分辨出他是男是女,或者非男非女。
據說菩薩也非男非女。
如此大家的心神情不自禁被他吸引,目不轉睛的盯着他一舉一動。
“極北之地的魔王已經甦醒
天寒地凍又碰上萬裡雪封
一場刀兵之禍即將到來
世人還身在夢中渾然不知”
他的唱腔和長安流行的曲調完全不同,與其說是唱腔倒不若是詠歎,伴隨着洞簫,聲音空靈,若是天籟。
舞臺上有黑衣的魔族掙扎着站起,他們青面獠牙,猙獰可怖,一座城池被攻破,身着布衣的平民被屠殺,身着錦衣的貴人在逃亡。
楚青衣倒在地上,掙扎,扭曲身體,身上的白袍被他自己扯爛,臉上作出痛苦的表情。
誰都明白他在表演什麼,他在表演被強暴,那如蛇般扭動的身體,絕望欲死的表情,縱然只有一個人,卻彷彿讓人看到一頭粗魯骯髒的惡狗在玷污月亮。
觀衆的心都被揪了起來,是一個女子被強暴麼,不,是整個帝國在被強暴。
一個身着盔甲的將軍在逃亡,他路過被強暴的楚青衣,被屠殺的平民,目不轉睛,倉皇逃跑。
楚青衣緩緩站起,他從不喜不悲的菩薩化作衣衫凌亂的弱女子,依舊是一張慘白的臉,面無表情。
“耕耘的田地被鐵蹄踏破
犧身的屋內燃起大火
幼子的屍體懸在房樑
而我也成了不潔之人
該保護我們的人身在何處
卻原來他逃跑時連風也趕不上
爲何有這樣的災禍
是天要降苦難在人間
還是神並不憐憫世人”
鼓聲忽疾,點點敲在人心臟上,令觀衆的情緒隨着緊繃。
在魔族追殺的道路上,突然出來一隊青衫人。
楚青衣持了一柄劍,氣勢瞬間一變,剛纔若說他是個嫵媚較弱的女子,此刻他就是世間最鐵骨錚錚的男兒。
冷目綻寒光,鐵劍燦殺機,他雖只有一人,卻宛若在與千軍萬馬搏殺。
身後青衫與黑衣搏鬥,青衫的人數雖少,如同在黑暗的大海中被衝擊,可一波波攻擊,卻被守住了。
鼓聲,洞簫聲,琵琶聲……越發急促,而舞臺上的戰鬥也愈發激烈。
舞臺明顯被分爲兩半,另一面一位身着盔甲的老將陷入黑衣人的包圍中。
楚青衣舞劍,邊舞邊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一歌三嘆,曲調哀婉,伴隨着錚錚的鼓聲,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凝在一起。大家的情緒不自覺隨舞臺上的表演而起伏,關心青衣人能不能守得住,關心那老將能不能等來支援。
舞臺的變幻突然加快,廝殺,廝殺,廝殺,同時舞臺的角落中,一個小丑模樣的人冷哼着,攔住將要送達的糧草。
那一邊逃跑的將軍窩在城頭,鬼鬼祟祟向外探出腦袋。
如果這下大家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那麼帝國的文武官員就都成了傻瓜。崔相一張臉已經變得極其難堪,而楊龍停反而是面無表情。
大家都看向明帝,覺得戲不能再演下去了,可他在場,大家都不能替他拿主意。
明帝微微睜開雙目,手敲着龍椅,緩緩道:“有點意思麼。”
衆人都收回視線,既然明帝說有點意思,那大家都得覺得有意思。可是這樣一齣戲,何止是有點意思,裡面意思大了。
金問道騰地一下站起來,目光環視四周,心臟在砰砰打鼓。
楊龍停此刻和他是同樣感覺,以目光掃着演武場。
那個人一定在這裡,他沒有死,他還活着,而且他就在自己身邊。
問題是,他究竟在哪裡,或者說……
他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