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船平穩行駛。
有多平穩呢?百里月書面前那杯茶,從起飛到現在都沒有出現過波紋。一個小時前滿的已經略微超過杯沿,一個小時後仍一滴不灑。還有兩袋薯片,邊緣處的碎屑仍在邊緣。
飛船很小但很舒適。外觀看來線條簡潔流暢,船身雪白。
內部設計依舊簡潔,如同一個房子的客廳。寬的一側擺放四人座沙發,沙發兩側是方形窗戶,沙發前是個小茶几。無論茶几還是窗戶,玻璃都乾淨得彷彿不存在。略窄的一側擺放電視。整個內部除了白色,就是黑色。
驅動裝置是底部和兩翼上的飛行寶石,不過都被隱去了。
阿月在飛船上升初期對窗外的景色着迷了一陣,貼在窗玻璃上目不轉睛地望了五分鐘,好奇心驅使她回到各種奇形怪狀體出沒的魔怪圖鑑上。
百里月書充分相信好奇心重的阿月會一直安靜看書,自己也安下心過了一遍計劃。
葉謙的出現和天降好運並沒有打亂他的計劃,只是刪去了他計劃裡的一部分,因此他只需要將以前想好的計劃再查漏一遍即可。
靠在沙發上過了幾遍後,他不小心睡着。醒來,尚且朦朧的視線中,阿月的眼睛很快清晰。
他正要問“怎麼了”,阿月又轉過頭,彷彿無事發生。
次數多了,百里才漸漸悟出,對方大概只是擔心自己有什麼事,所以每有動作都要看一眼。
但百里久久未開口,直到窗外金紅一片。
已經到了傍晚,飛船駛入一片火燒雲。船外雲霞瑰麗地燃燒,船內夕暉遍灑。落在茶几上,落在書頁上,落在百里月書的膝蓋上,阿月的手指上,給茶杯和阿月的側臉鑲上一層耀目的光芒。
一時,百里月書自己都未意識到自己呆住了。他記得自己很久以前看過火燒雲,那時候,雲朵也像現在這麼絢爛漂亮,夕陽下的人——不,是一切——也像現在這樣,浸潤在一種美麗得令人無端惆悵的金紅色裡。
“唔——怎麼了,蘇蘇?”身邊一直安安靜靜,阿月甚至一直以爲只有自己一個人。現在突然伸來一隻手落在肩頭,她的身體本能一顫。
“看,火燒雲。”百里月書指了指窗外。
阿月扭頭,雙手卻並未離開書本。在一句“好漂亮啊”的感嘆發出之前,她的笑容忽然僵在嘴角。
劇烈的頭痛忽然而至,毫無徵兆。
阿月幾乎瞬間便繳械投降,雙手抱住腦袋,緊緊咬住下脣,身體扭來扭去,落下沙發坐到地板上。
“阿月!你怎麼了?!”百里月書見狀,慌忙伸手抓住阿月的雙臂,想把她扶起來。實在掙不過,蹲在她身邊,摸了摸她的額頭。
很正常啊……看臉色也很正常。
百里月書仍在疑惑,阿月已經放下雙手,從痛苦中緩過勁來:“呼——呼——”
百里月書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又問了一遍:“怎麼了?阿月?”
阿月擡頭盯着百里月書的眸子,眼底是……
懷疑?
百里月書心下一緊:“你是想起了什麼過去的事?”
默默思索幾秒後,阿月遲緩地點點頭:“嗯,也許是。不過太多碎片一起涌上來……我什麼也沒看清。”
“沒關係,阿月,就算不記得也沒關係了。”聞言,百里月書纔是鬆了一口氣:“我不還在你身邊嗎?沒關係,都過去了,我們重新開始,只要記得現在的事就可以了。”
阿月擠出微笑,點點頭:“火燒雲……真的很漂亮。”
“對,但你今天還是不要看它了。”百里月書微笑道,他很少給予阿月這種真正溫柔的笑意:“我拿枕頭把窗戶擋住,你繼續看書吧,好不好?”
阿月還是點點頭。坐回沙發,翻動書頁的手指微微顫抖。眼睛盯着字,看見的卻是火燒雲和男孩的臉。
她說的是實話。
剛纔太多碎片一起衝進腦海,她的確沒看清什麼東西。模糊的房子,模糊的臉,只有天邊燦爛的雲霞和腳下的草地是清晰的。
但是……那種違和感前所未有的強烈。
面貌模糊的男孩和身邊百里月書之間的違和感。
他真的是蘇蘇嗎?
是吧……他自己不都說了嗎?何況不是他還能是誰呢?
潛意識似乎想快點承認百里月書就是蘇蘇。但這次,在剛剛的頭痛之後,阿月的頭腦清晰冷靜,她意識到了自己心底的急切。
因爲太害怕自己又變成孤身一人,因爲無法接受蘇蘇不在身邊且無從找起,她心底迫切地勸服自己百里月書就是蘇蘇。這樣,她就有依靠,這樣,她就找到了對自己很重要的人。
誰都會輕易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可是,仔細想想呢?阿月強迫自己的思緒潛下去,哪怕下到海底深處是冰冷刺骨,暗無天日。
他叫百里月書,我爲什麼要喊他蘇蘇?
爲什麼我們會同時失憶?
我已經找到了蘇蘇,爲什麼那個男孩的面貌仍舊模糊?
“你看這樣可以嗎?”
現實中的聲音響起,無數懸浮在阿月身邊的記憶碎片應聲而散。阿月擡頭,撞見百里月書的笑容,愣住了。
那個弧度雖淺笑意卻深的笑容,和夢裡的男孩完完全全重合了。
面貌模糊的男孩好像突然有了清晰的五官
阿月舔了舔乾澀的嘴脣:“可以了,蘇蘇,謝謝你。不過,我還想問一點問題。”
“你問吧。”
“你真的叫百里月書嗎?”
“嗯。開始叫月書,後來就——”
“那我爲什麼要叫你蘇蘇呢?”
“因爲我們很小就認識了啊,我比你大兩歲,那時候你說話還說不清楚,老是喊我蘇蘇。後來長大了也沒改。”
聽起來……沒有印象,但也毫無違和感。應該,是真的!
“你爲什麼會失憶?”
“被人打的。我們從窮鄉僻壤走到繁華城鎮,還不知道自己魔瞳的身份,又沒有大人在後照看,很容易受壞人欺負。”
早已想好說辭的百里月書措置裕如。
某種程度上講,這也確實是他們的相似之處。百里月書和阿月都是靠一雙腳,從窮鄉僻壤走進城鎮,只是他們並非攜手前進。百里月書也沒有像白骨那麼慘被拖進地牢,他只是遭到幾個地痞流氓毆打,隔天早上便被好心人帶回家中救治。
自然,毫無違和感,還能激起阿月的共鳴。
是地牢的藥物和各種喪心病狂的實驗摧毀了她的記憶。
而百里月書同樣是遇到了壞人。
“怎麼突然想問這些呢?”阿月因墜入地牢的血色回憶出神,百里月書接過問話權。
“沒,沒什麼。只是隨口問問。”阿月搪塞道,匆忙低頭看書。空氣沉默了一會,她又覺得良心不安。
擡起頭,見到百里月書望着已經被枕頭擋住的窗戶。
她更加羞愧了,支支吾吾地坦白交代:“其,其實,蘇蘇,剛纔看到火燒雲時我又看見那個男孩了……他還是沒有五官,所以我覺得很奇怪。然後又聯想到了一些……東西……我剛纔的確懷疑你不是蘇蘇。”
百里月書頓了頓,方語氣淡淡地回道“現在呢?”
“現在當然不懷疑啦!”阿月從後面抱住他,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稍微轉下眼珠就能瞥見她大大的笑容:“對不起,我剛纔只是太激動了……而且你也知道我笨笨的。我最喜歡蘇蘇了,我保證再也不會懷疑你。”
作爲人精的百里月書第一次從一個人嘴裡聽到如此真摯純粹的愛意。
不對,好像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媽媽對自己說的。
百里月書偏頭盯着阿月的眼睛,在對方大大的笑容上卻是一雙盛滿憂慮的眼睛。
害怕我生氣?
哈哈……你是真的非常愛這個蘇蘇吧?
少年的嘴角勾起新月一般的笑弧,再度和記憶碎片裡男孩的氣質重合。
“沒關係。”
從今以後,我就是這個蘇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