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其實是不想死的。即使被董卓趕下臺後偏安一隅,他們也希望可以好好活。
也許,對很多人來說,好好活就是有意義。但是董卓註定不讓他們好好活了。因爲董卓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好好活就會有人活不好。他不願意做後者。
總而言之一句話:少帝和何太后必須死。
沒有任何藉口。
果然就死了。
董卓派人鴆殺的。這兩人死時和董卓派出的鴆殺人員發生了一些肢體衝突,似乎對人間充滿了無限的留戀。但是鴆酒的力量毫無疑問是強大的,它不容置疑地扼殺了這股不符合董卓意志的留戀,從而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少帝和何太后離開人世的時候有一個人在睡覺。
漢獻帝。
這個喜歡睡懶覺的小皇帝是在幾天後才知道,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們了。這樣的事實讓他不知所措。因爲以他的年齡,他還不知道,什麼叫死,就像不知道什麼叫生一樣。
司徒王允知道。
司徒王允不僅知道什麼叫死,還知道什麼叫死於鴆殺。
他害怕這樣一個事實,就像害怕自己也可能遭遇這樣一個事實一樣。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是他奶奶的太有可能了。董卓連少帝和何太后都敢鴆殺,還有誰不敢鴆殺的?!
所以他落淚了。這眼淚,是半緣修道半緣君的眼淚,一半爲大漢江山而流,一半爲自己的前程而流。
很多官員眼睜睜地看着大名鼎鼎的司徒王允流淚。這是在他府上,衆官員是爲王司徒慶生而來,卻沒想到遭遇瞭如此這般的眼淚。
便不由得感同身受,一齊爲之哭泣落淚。是啊,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的日子都不好過。
但很快,大家夥兒都不哭了。因爲有人發笑。
在一片驚天動地的哭泣聲中,夾雜着一陣更加驚天動地的嘲笑聲,令人不忍卒聞。
是曹操。
他在座中笑得前仰後合,忍俊不禁,簡直讓人懷疑他就是個精神病患者。
但可惜不是。
因爲曹操頭腦清醒得很,他甚至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清醒。
曹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想要另一個人去死,哭是最愚蠢的辦法。
聰明的辦法應該是暗殺。
不錯,因爲有呂布保護,暗殺董卓的技術難度是很高,但是曹操以爲,暗殺一個人,最重要的不在於誰保護了被暗殺者,而在於暗殺者以怎樣的角度去接近被暗殺者。
也就是說,要找到被暗殺者的命門。
而今天的曹操最得意的一點就在於此。因爲他已經找到了接近董卓的命門,萬事俱備,手中所欠缺的,只是一把刀而已。
司徒王允給了他這把刀,當然還有自己的信任。現在,他也和曹操一樣,把自己的命運都交給了這把刀。可以說一把刀的命運和兩顆人頭甚至更多人頭的命運被緊緊地捆綁在一起。那麼這把刀能夠精確無誤地飛向董卓的頭顱,並讓它落地嗎?
司徒王允不知道。
曹操其實也不知道。雖然他有九成把握,但畢竟還有一層是天意。曹操不知道在這一回的暗殺行動中,天意會不會在自己一邊。
在嘉獎與緝拿之間
董相國府。
董卓手裡握着那把傳說中的七寶刀,睡眼惺忪。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臉誠懇的曹操。
董卓不明白曹操爲什麼選擇在他昏昏欲睡的時候獻刀。雖然近一個月來,由於曹操的曲意迎承,兩個人已經好得像一個人一樣。但是刀者兇器也,兩個人再怎樣好成一個人,曹操也不能趁其不備地獻刀啊……
董卓有些幽怨。
但是董卓沒有把他的幽怨放在臉上,因爲身邊無人。
呂布剛剛奉命出去爲曹操選馬去了。說起來這也是董卓愛心的表現,董卓是這樣的一個人,但凡對他有用之人,不惜代價地收買。
呂布是他用一匹赤兔馬收買來的,曹操也不例外。
曹操不久之後得到的是一匹西涼馬。當呂布將這匹西涼馬牽到曹操跟前時,董卓看到了後者眼裡露出的欣喜神情。
他有些失望。
不錯,是失望。因爲董卓原本想看到更多的神情。比如驚慌,比如彷徨。
但是曹操眼裡只有驚喜。
純粹的驚喜。
這讓董卓拿不定主意:這小子,剛纔是真向我獻刀呢還是暗殺未遂只得詐言獻刀?性質的難以斷定毫無疑問將影響接下來行動的展開。是嘉獎還是緝拿,董卓首鼠兩端。
的確,人世間的事往往如此。結果只有一個,動機卻是無窮。沒有人知道他人的人心究竟是善是惡。
抑或善惡交集。
董卓也不知道。雖然他牛逼哄哄地不把天下放在眼裡,但是人心比天下還大,不是董卓一手可以掌控的。
經過一番長考後,董卓終於作出了這樣一個決定:把刀交給呂布,把笑臉交給曹操。
在嘉獎與緝拿之間,董卓最後選擇了前者。
不爲別的,只爲欺騙自己。只爲在這樣的時代,不自己親手樹立一個衆叛親離的形象。
因爲有一個疑問董卓無法回答自己。如果曹操不可靠,呂布就可靠嗎?曹操有七寶刀,呂布則有方天畫戟,要是取他性命,其中任何一樣都易如反掌。
所以可怕的不是兵器。是人。
董卓斷然決定,對曹操化敵爲友,就像他曾經對呂布做過的那樣。
李儒大聲說“不”。
他是在曹操從容策馬遠去後才匆匆趕到相府的。
對董卓的故作大度、放虎歸山,李儒痛心疾首。李儒認爲,在這個世界上,化敵爲友不是不可能,是太有可能了。但是有一種人是決不可能化敵爲友的。因爲他們天生反骨。
比如曹操。
還有一種人也是不可能化敵爲友的。因爲他們志在天下。
也比如曹操。
一個人,好好的縣令不幹,卻在京城四處遊走,在各種政治勢力間尋找突破口,以圖霸業,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化敵爲友呢?
對李儒的見解,董卓卻不置可否。
因爲他覺得是大驚小怪。
不錯,曹操是志存高遠,但是光志存高遠有什麼用?槍桿子裡面出政權,曹操單槍匹馬,怎成霸業?
很快,董卓就不認爲李儒是在大驚小怪了。
相反地,他認爲自己是在大驚小怪。
因爲曹操從洛陽東門策馬遠去後不是歸隱南山,而是號召天下去了。據東門門吏傳回的報告,曹操策馬至此,爲求出城,謊稱“丞相差我有緊急公務”,然後便匆匆遠去。李儒進一步分析道,曹操此舉只能說明兩點:一、他之所以獻刀是暗殺未遂後的應激反應,否則的話,他大可安心回寓所,而不是心虛竄逃;二、曹操從洛陽東門出逃,目標直指其老家東留,定是圖謀霸業去了。
董卓突然間覺得自己很傻很天真,因爲他再也抓不住曹操了,曹操跑得太快——騎着他奉送的西涼快馬一溜煙地跑了,跑出了洛陽,跑出了一個時代的驚天動地與他董卓的膽戰心驚。
李儒沒再說什麼。事實上多說無益。現在他們能做的事只是亡羊補牢,在全國範圍內通緝曹操。抓到了,大家的日子都好過;抓不到,那就要看這個叫曹操的年輕人到底能折騰起多大的浪花。不過,一想到已經在山東渤海招兵買馬的袁紹,李儒的頭就大了。他是真心替董卓着急啊。如果曹操、袁紹一拍即合的話,天下反董勢力將擰成一股繩,這纔是真正可怕的。
董卓也着急。他握着手中那把打製精巧的七寶刀,深感人生無常,盛筵必散,自欺欺人最可恥。
小人物對大人物過目不忘
中牟縣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縣。
中牟縣的縣令也是個默默無聞的縣令。
但是這一天,一個人的到來讓該縣特別是該縣縣令變得赫赫有名起來。
來者是曹操。他一騎遠來,直奔家鄉而去,途經中牟縣。
中牟縣,似乎將與他路上所經過的無數小縣一樣,成爲其來去匆匆的一個驛站。
卻到底沒有。
因爲他在此落網了。曹操曾經以爲,“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話只是人間囈語,更何況他乾的是經天緯地的大事,行的是爲國除奸的義舉,怎麼可能會被董卓發往全國的通緝令所制?
可事實確是如此。
原因只有一個,中牟縣的政府工作人員太敬業,本着寧可錯抓一千,絕不漏過一個的精神將曹操抓到了縣衙門。
陳宮這個名字就此浮出歷史的水面。因爲他是該縣縣令。
陳宮不僅是中牟縣的縣令,在此之前他還見過曹操。
那是他在洛陽求官的時候,曾有幸一睹曹操尊容。
但曹操卻不記得他了。
這個世界往往是這樣,小人物對大人物過目不忘,大人物卻只對更大的人物過目不忘。雖然曹操還談不上是大人物。
曹操因此被關押了。事已至此,他的記憶力究竟怎樣已無關緊要,緊要的是,陳宮記得他,這就夠了。
但是陳宮關押了曹操並不意味着要殺了他。
也不意味着他要將曹操解往洛陽。
他什麼都不爲,只爲心頭一個疑惑找不到答案:曹操爲什麼要刺董?
曹操沒有給他答案,只給他一句名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曹操邊說這句名言邊笑,是那種居高臨下的笑,也是寂寞向死之笑。在一臉笑意中,曹操終於明白,在這一回的暗殺行動中,天意到底沒有在自己一邊。
不錯,刺董前他是有九成把握,但畢竟還有一成天意逃不過。中牟被囚,曹操以爲就是那一成天意的體現。
陳宮卻出人意料地放了他。
不爲別的,就爲曹操說了一句名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這是一句直指人心的名言。曹操爲之所撼,陳宮也爲之所撼。
其實很多年來,陳宮一直是鬱郁不得志的。其鬱郁不得志的一個主要表現就是每天仰天長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無人回答他。
中牟縣有着無數的燕雀,卻沒有一隻鴻鵠。所以,對來自陳宮這隻疑似鴻鵠的提問,在中牟縣是找不到答案的。
找不到答案,有惺惺惜惺惺者也行。
卻也沒有。所以陳宮的痛苦是雙重的痛苦,直到曹操突然在他面前,吐出這句他每天必唸的話時,陳宮有如遇知己的感覺。
任何一個時代,知己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遇上了,陳宮決不輕言放棄。所以他不僅放了曹操,還很快作出了一個後來影響他一生的決定:棄官跟隨,隨這個男人去浪跡江湖,去問鼎天下。
毫無疑問,陳縣令是癡情的,或者說是執著的。但另一方面,他也是輕率的。這輕率倒不是指他做出的棄官舉動,而是指他盲目跟隨曹操。陳宮不知道,自己很快就會爲這個男人付出沉重的代價,原因是他根本就不瞭解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男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其實,曹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這樣的事實一如我們中間的很多人,自以爲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爲天下事可以公而忘私,卻不知道在某些特殊的時刻,我們心裡的猙獰觸角,會突然惡狠狠地伸將出來,伸向那些最熟悉、最友善人兒的喉嚨,令其死亡。
這樣的人間悲劇,這回要在曹操身上上演了。
並且這樣的時刻,已然近在眼前。
因爲曹操又出發了,朝着目的地,表情堅定、心無旁騖地出發了。他的身邊,則是對未來充滿憧憬的陳宮……
命運,即將在此二人身上拐一個彎兒。一個死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