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革命家屬
陳珪暈倒了。
陳珪是陳元龍的父親,他經常暈倒。
當然,他的暈倒是有前提的:很高興或者很憤怒的情況下,陳老先生以其短暫的不省人事來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情緒。
現在的情形是,陳珪很憤怒,所以他暈倒了。
暈倒在呂布面前。
呂布不知所措。因爲他不憤怒。
他正在籌辦女兒的喜事,陳珪的突然暈倒只能讓他誤以爲老先生是過於激動,以至於不能自已。
很快,呂布就明白,陳珪老先生是過於激動了。
因爲他醒過來之後哭了。
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欲絕。
陳珪不是爲自己而哭,是爲呂布哭。
陳珪以爲,呂布不是在給女兒辦喜事,而是在給他自己辦喪事。喪鐘爲誰而鳴?呂布。
在陳珪看來,呂布的女兒不是出嫁,相反是去做人質。呂女到了袁術手裡,就等於是人質到了對方手裡。劉備要不要殺?要殺。誰去殺?當然是呂布。
陳珪聲淚俱下。
呂布卻冷眼旁觀。
他覺得這個老頭在說廢話。劉備他當然要殺,這跟袁術無關,也跟他呂布是否嫁女無關。
在這個世界上,一樣東西與另一樣東西到底有沒有關係?這是個艱深的哲學問題,不是一般人能看透的。
陳珪就覺得呂布沒看透。
劉備是友是敵?
這個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在沒有強大外敵的情況下,劉備是敵人,是呂布角逐天下的敵人,越早消滅越好;但是外敵當前的情況下,劉備卻是可以依靠和抵擋的力量,是友軍。
小沛重要不重要?
也重要,也不重要。劉備待着聊以度日時,不重要。袁術佔領後虎視徐州的話,重要。
投靠袁術後是福是禍?
是福,更是禍。或者說短時間內是福,長遠來看是禍。必須牢牢記住這樣一點,一個人的安全保障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投靠得來的。“投靠”不是結盟,投靠者與被投靠者的力量是不對稱的,投靠者永遠是被投靠者操縱的工具,僅此而已。
呂布恍然大悟。
呂布總是恍然大悟,在聽到一些新鮮見解之後。
昨天,他在聽完老婆嚴氏的話之後恍然大悟;今天,他在聽完陳珪的話之後恍然大悟。
當然,最要命的恍然大悟來自陳珪最後的當頭棒喝。袁術有稱帝之意,是造反也。彼若造反,則公乃反賊親屬矣,得無爲天下所不容乎?
呂布一想,對頭啊,我要和袁術成了兒女親家,他要造反,那我就是反革命家屬。雖然說大家現在明的暗的都在造反,但哪有像袁術這樣的,事還沒成,就拿着傳國玉璽招搖天下,這不討打嗎?他討打沒什麼,我可別跟着捱打呀……
這一回,呂布是徹底地恍然大悟了。所以,呂布的人生現在可以這樣概括:在一個又一個恍然大悟間更改着前行的軌跡,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呂布現在唯一明白的是,趕緊把已經出發的女兒追回來,以避免自己成爲反革命家屬。
忍一時容易忍一世難
呂布的女兒回來了。
一切似乎風平浪靜。
呂布自得於自己的覺悟,覺得很多事情還在他的掌控之中。
不錯,我的女兒我做主,你袁術其奈我何?
袁術還真的一時間拿他沒辦法。
但是,風起來了。
風起於飄萍之末。
一個小道消息讓呂布心裡不舒服。
極其不舒服。
劉備招兵買馬了。
在小沛,呂布保護下的小沛,劉備招兵買馬想幹什麼,傻瓜都猜得到。
呂布心裡不舒服之後,並不採取任何舉動。因爲現在的時刻,不是興師問罪的時刻。在壽春,袁術那雙陰險的眼睛一直盯着徐州,盯着呂布的一舉一動。呂布不想被此人利用。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在徐州城頭,呂布仰天長嘆,然後很老辣地吞下口水,做滿臉滄桑狀。
這樣的時刻,他由衷地佩服自己。成熟了,真的成熟了。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絕對可以成大事。
不過呂布的忍耐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因爲更嚴重的事情發生了。
他的戰馬被搶了。
據呂布派去山東買馬回來的宋憲、魏續報告,有人在半路上搶走了一半他們從山東採購來的好馬,此人的名字叫張飛。
呂布拍案而起。
準確地說是拍牆而起。當時呂布同志正在徐州城頭仰天長嘆,忍常人所不能忍。這樣的噩耗傳來,使他忍不住伸出一隻手來……然後宋憲、魏續就聽見徐州城頭的若干塊牆磚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它們破裂了。
呂布也破裂了,不是手,而是心。
他這才明白,一個人能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最重要的衡量標準不是將牙關咬得有多緊,而是要看時間。
忍一時容易,忍一世難;忍一事容易,忍事事難。他真是服了劉備了,雖然接下來,他要找這個人去算賬。
劉備也很痛苦。
劉備的痛苦在於,無人陪他一起忍。
不錯,他可以忍時時事事,但是張飛不能。
張飛只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要去搶。呂布是怎麼得到徐州的?搶來的。他是怎麼得到呂布戰馬的?也是搶來的。所以,能搶纔是硬道理。
劉備嘆息,爲張飛的“搶了再說”理論。因爲劉備知道可張飛不知道,世上有很多東西真正要得到,靠的不是去搶,而是放棄。
搶來的東西終究是要失去的,主動放棄的東西卻最終會屬於你,這是人世間的辯證法。
張飛不懂,暴力其實是最脆弱的力量。那句話怎麼說的?以暴制暴。暴力之外,總有更強的暴力等待着它。
劉備擔心,張飛就要被強暴了。
果然,想要強暴張飛的那個人來了。
呂布站在了張飛面前。
呂布要張飛給他一個搶軍馬的理由,否則就要你死我活。
張飛當然要給他理由。只是給理由之前,張飛也想從呂布那裡得到一個理由。
他搶徐州的理由。
張飛質問呂布:你一座徐州城都搶下來了,我搶你幾匹馬你還挺委屈的,有沒有搞錯?
呂布啞口無言。
他被張飛問倒了。是啊,人世間的事是有遊戲規則的。如果說能搶就是硬道理的話,那憑什麼他呂布搶得,張飛就搶不得?
站在小沛郊外燦爛的陽光下,呂布被一個生活中的哲學問題難住了。他進退兩難,不知道此來何爲,此去何因。只有劉備一臉安詳,心平如水地看着他,似有深意存焉。
事實上這件事情到後來是有一個臺階好下的。
呂布前來小沛興師問罪被張飛問倒之後,劉備給呂布準備了一個臺階:歸還被搶戰馬,並向他賠禮道歉。
呂布打算接受。
因爲這個臺階踩上去很舒服。
不是戰馬失而復得,而是劉備的賠禮道歉。
呂布要的就是劉備的賠禮道歉。他要時時事事壓這個人一頭,或者說他想通過這件事要讓世人明白,他呂布得到徐州的合法性。即便是搶來的,也搶得劉備心服口服啊!
呂布又開始自得了。陳宮卻在此時建議,拒絕劉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企圖,趁機讓他們三兄弟都死翹翹。因爲張飛盜馬,盜的不是馬,而是心,呂布的心。
張飛想通過這樣一個舉動,來測試呂布的心理承受力和可能採取的動作。那麼張飛爲什麼會這麼做呢?陳宮睜大他那雙滄桑而多疑的眼睛說,是因爲有一個人在幕後指使。這個人,大奸若仁,大惡若善啊……
世界不相信眼淚
呂布明白,陳宮說的這個人是劉備。
但他不敢確信這一點。
劉備是什麼人,徐州都可以不要的人,現在爲了幾匹馬需要如此煞費苦心?
呂布笑了。笑陳宮神經過敏。
陳宮也笑了。笑呂布自以爲是。
陳宮以爲,一個人要什麼,不要什麼,不應看他的歷史,而應看他的未來。
劉備不要徐州就表示他無所求嗎?錯!他是看不上徐州。
劉備要的是天下,不僅僅是徐州。
要得天下,從哪裡起步?戰馬。
有戰馬在,就有希望在,也就有可能得到天下。所以說徐州不重要,戰馬重要。
陳宮語重心長地告訴呂布:“今不殺劉備,久後必爲所害!”
呂布決定痛下殺手。
不是陳宮說服了他,而是他自己說服了自己。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什麼朋友和兄弟,有的只是利益。
或者是威脅。
劉備會是他的利益嗎?不可能。只能是威脅。
既然是威脅,那就要防患於未然,讓星星之火不可以燎原。
他派兵包圍了小沛,欲置劉備及他的兄弟們於死地。
劉備一臉迷茫。
他知道必須突圍,只是不知道往哪裡突圍。
天下是很大,但天下從來就不是他的天下。無論他逃到哪裡,都不可能逃脫呂布的追殺。
因爲劉備知道,這個人是起了殺心了。
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起了殺心,無非是三種結果:一個人倒下;另外一個人倒下;兩個人都倒下。
現在問題的關鍵是,劉備的倒下已是呼之欲出。不錯,他是很仁慈,一貫很仁慈,但是上帝此時卻對人間閉上了眼睛,仁慈無效。
劉備落淚了。
劉備其實經常落淚的。因爲仁慈。
更因爲絕望。
一直以來,劉備相信這樣一個人間真理:正義戰勝邪惡。但每一次,他都絕望地發現,正義被邪惡追得滿世界亂跑。所以他的眼淚就嘩嘩的。
孫乾沒有流淚。
他之所以不流淚是因爲他相信另一個人間真理:世界不相信眼淚。
相信力量。
面對如此危局,孫乾建議劉備一定要尋找到一個更加強大的力量作依託,才能夠抵擋呂布的窮追猛打以及殘酷殺戮。
孫乾所指的這個更加強大的力量劉備當然心知肚明,是曹操。
雖然大家都是出來混的,但很顯然,曹操混的比劉備好多了。不僅擁有強大的軍隊,還挾天子以令諸侯。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兒,斷沒有別人攻擊他的道理。這樣強大的一個人,當然是現在窮途末路的劉備最理想的投靠對象了。
只是有兩個問題劉備找不到明確的答案:怎樣突圍出去?曹操會不會接納自己?
痛並快樂着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很快就出來了。
給出答案的這個人是張飛。他的丈八長矛舞得虎虎有生氣,看得呂布目瞪口呆。就在這當口,劉備同志突圍了。
小沛,現在成了呂布的小沛。
接下來,呂布並沒有去追擊劉備他們。因爲他覺得,沒有追擊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