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對陳登來說,這是他最後的機會,必須說服呂布,讓他由衷地相信,他陳登沒有無間。
但是,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爲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就一般人而言,只有先說服自己,才能去說服他人,但是此刻的陳登以爲,這條人間真理也是因人而異的。
有兩個人不受此限。
曹操和呂布。因爲他們的多疑。
多疑的人是無法被說服的。必須給他們更多的疑問。在疑問與疑問之間,多疑之人會自動找到一個平衡點,然後由他們說服自己。
陳登說,不錯,我在曹操那裡沒有爲將軍求取功名利祿,而是說了這樣一些話。我對曹操說,養將軍就像養老虎一樣,必須要讓他吃飽,不飽則會傷人……
呂布疑惑了:這個,我聽着怎麼好像爲我求取功名利祿的意思啊?可你爲什麼不直接說呢?以老虎作比,曹操怎會給賞?
陳登做一臉委屈狀:曹操是不高興啊。他不認爲將軍是老虎,而是鷹。曹操說,他對待將軍的態度就像養鷹一樣,狐兔未息,不敢先飽。什麼意思呢?是說將軍不先把那些狐兔給吃乾淨了,他曹操是絕不會給你好處的……
呂布臉上毫無表情:曹操所說的狐兔都指誰啊?
陳登:袁術、孫策、袁紹、劉表等這些鳥人……
呂布手中的劍掉地上了。
然後,兩行清淚流過他的臉頰。
因爲,他被感動了。
被曹操感動了。
曹操明白他的心,知道他呂布的所思所想。
不錯,在呂布心中,袁術、孫策、袁紹、劉表等這些人都是鳥人,而他也確實有讓他們全都死翹翹的衝動。在他心中,這纔是一個大丈夫所爲。
很多人以爲,他的心中只有徐州,只有徐州牧。錯!他的心中有天下!
和曹操一樣有天下!
呂布不顧陳登在場,跪倒在地,長嘆一聲:曹公知我也!
陳登如釋重負。
在他看來,呂布現在作何反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入戲了,真誠地相信戲中情景,相信曹操是他的人生知己。
曹操真是呂布的人生知己嗎?在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可能一個人會是另一個人的人生知己?陳登無法回答。他只知道,曹操跟他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
誰都不是誰的知己。這樣的一個亂世,誰要相信這一點,毫無疑問是心智不成熟。
但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不得不迷惑,呂布相信了。
虔誠地相信了。相信陳登給他描述的臆想中的曹操。一個最多疑的人有時候會變身爲一個最單純的人。這樣的發現讓陳登心驚不已。
袁術攻過來了。
在他知道韓胤死翹翹之後。
特別是當他知道呂布悔婚之後。
袁術覺得,在這個江湖上混,最關鍵的一條就是要識擡舉。一個不識擡舉的人註定要被江湖淹沒。袁術的二十萬大軍兵分七路浩浩蕩蕩開赴徐州,要淹沒這座城池,淹沒城中人,特別是呂布。
世事多乖張
袁術是在大家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做了皇帝的。
袁術想當皇帝就像一個內急的人想上廁所一樣,那叫一個勢不可當。
袁術手下的主簿閻象試圖阻擋他。
閻象是個書呆子。書呆子最大的問題是看問題從書本看起。閻象說,想當年,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他要做皇帝,根本沒人可以攔他。但他自己攔住了自己,死也不做,還一心一意地服事殷。現在明公你家世的富貴,有周文王那麼鼎盛嗎?漢室的衰微,有殷紂那麼搖搖欲墜嗎?嗯?!
袁術被擊倒了。
閻象最後的那聲“嗯”讓他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書呆子讓人討厭的地方就是自以爲是。一切從所謂的理論出發,不從實際出發。
實際情況是,漢高祖劉邦當年只是一個流氓亭長,如果不是靠武力奪取天下,最多隻是一個小地方的黑社會老大而已;而天下第一帝秦始皇要論出身也只是個可疑的私生子。他們就那麼偉大光榮而正確嗎?真要說偉光正,我袁術偉光正着呢。袁姓出於陳,而陳乃大舜之後,真正的根正苗紅。最要命的是俺手上有傳國玉璽。此璽一出,誰與爭鋒?千秋萬代,江湖一統!
便做皇帝。便徵徐州。
袁術之所以要把做皇帝和徵徐州二事聯合起來,是因爲他丟不起那人。呂布悍然拒婚,讓他的兒子在天下人面前顏面掃地。
一個太子,怎麼可以沒有太子妃呢?呂布,做人不可以這麼不識擡舉的!袁術將憤怒的目光射向徐州,發誓要爲尊嚴而戰。
大敵當前,呂布問計於陳宮。
陳宮不語。世事多乖張。陳宮的沉默不語事實上是委屈加抗議。曾幾何時,他被邊緣化了。呂布圍着陳登父子轉,以爲功名利祿就在此二人身上,卻不知功名利祿的背面是刀光血影。現如今,功名利祿沒來,刀光血影將至,陳宮以爲這是呂布自找的。
所以他無語。
當然,陳宮的無語不盡是委屈加抗議,也是無可奈何。二十萬袁軍分七路壓境,徐州城的命運只有一個。
呂布黯然神傷。他沒想到陳宮也無計可施了。
這場大戲該落幕,這個人間該分手。呂布開始收拾心情,準備最後的魚死網破。
也許,可以不用。
很長時間之後,陳宮這樣幽幽說道。
你的意思是,我們有得一拼?
呂布有些期待。
陳宮點頭。
區區數萬兵馬,怎麼抵擋二十萬袁軍?
呂布說到這裡,又有些傷感。
陳宮:在這個世界上,以暴制暴是不智的。暴力的歸宿不是暴力。
那是什麼?
陳宮看上去像個哲學家:人心。
什麼人心?
袁術之心。暴力來源於仇恨。袁術恨主公毀婚。那麼,是主公毀了嗎?
……
呂布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沒有,毀婚之人是陳珪父子,是他們提議毀婚的,獻媚於曹操引狼入室之人也是陳珪父子。如果他們的人頭落地,袁術的仇恨也就消失了。兵禍自解。
陳宮指點迷津。
呂布恍然大悟。
當那把致命的屠刀架在陳登脖子上的時候,陳登對一個成語的理解更深了。
富貴險中求。
他現在和他老爸的遭遇就是富貴險中求。
不錯,富貴是得到了,可與此同時,屠刀也得到了。
沒有人可以救得了他們。曹操需要的只是讓他們做內應,卻沒有挽救他們性命的義務。這就是做眼線者的命運。
呂布的眼光冷冷地瞟向他們,就像這對父子是他多年來不共戴天的仇敵。
陳登決定自救。雖然,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現在對他來說,必須完成。
信仰經不起質疑
在這個世界上,救他人易,救自己難。
因爲救他人,需要伸出的只是援手,但是救自己,光有援手是不夠的。有誰能靠自己的一雙手將自己拉出沼澤之地的?
所以,陳登先從救他人做起。
陳登要救的這個人是呂布。只有先把呂布救了,他才能自救。
陳登救呂布,路徑只有一條:讓二十萬袁軍從哪裡來回哪裡去,確保徐州和呂布的安全。
沒有人相信陳登可以做到這一點。
但是陳登相信。
相信自己,可以有所作爲。
韓暹和楊奉比較迷茫。
迷茫的原因是他們不明白,人生的路啊,爲什麼越走越窄?
他們原來都是獻帝手下的官員。獻帝的人生一直在路上,所以他們的人生也一直在路上。
在路上的滋味並不好受,一切身不由己。曾經在關中,韓暹和楊奉保過獻帝的駕,算是忠於獻帝的官員。但是很快,他們就不忠了,或者說不得不離開了。
因爲曹操來了。曹操不由分說地代替他們“保衛”獻帝,而讓他們滾得越遠越好。
他們滾了,一不小心滾到了袁術那裡,成了忠於袁術的官員。
沒有人知道他們心裡是不是真的忠於袁術,但他們自己知道,必須忠於。忠於某人就是忠於飯碗。獻帝是他們的飯碗,袁術也是他們的飯碗,在上一個飯碗與下一個飯碗之間,他們的人生沒有縫隙。
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心裡真正的感受。
那是迷茫,以及迷茫後的痛苦。
這痛苦來自於信仰的丟失。簡單地說吧,他們都是沒有明天的人。
他們的明天就是一隻飯碗。
陳登站在了他們面前。
在陳登眼裡,此二人看上去一臉威嚴,似乎意志堅定,百折不撓,內心極其充實。
但是陳登知道,他們都是極其虛弱的人。
理由是,一個內心真正充實的人不會做一臉堅定狀。內心真正充實的人臉上的表情只有兩個字,平和。
就像裝滿水的瓶子,不再發出任何的聲音,那是因爲瓶中每一個空間裡都是水,不再不平則鳴了。
韓暹和楊奉不知道陳登爲什麼會站在他們面前。現如今,韓暹和楊奉作爲袁術七路大軍中的兩路軍指揮官,正駐紮在徐州城外隨時準備攻城。所以,陳登的出現對於他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不錯,雖然很久以前,他們是朋友,可現在他們和陳登的關係是敵我關係。
是敵人,就不應該都站着。
必須倒下一個。
但是陳登卻以爲,未必。
陳登:也許我不應該來。
韓暹:拜託,給個理由好嗎?
陳登:一個人出現在他該出現的地方,不需要理由。
韓暹:什麼叫該出現,什麼叫不該出現?
陳登:心裡認爲該就該,不該就不該。
韓暹:不明白。
陳登:將軍該出現在皇上身邊呢,還是該出現在袁術身邊呢?給個理由好嗎?
韓暹:我……情非得已。
陳登:明天是什麼?
韓暹:明天是明天。
陳登:錯。明天是自己。自己心裡有明天,那就有明天。
韓暹:……其實……我是個有明天的人。難道你懷疑這一點?
陳登:當然。
韓暹:當然是什麼意思?懷疑還是不懷疑?
陳登:我懷疑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不懷疑。
韓暹:我當然……不可能……不懷疑啊……
韓暹大哭。
他終於撐不住了。
事實上每一個信仰丟失的人在這一刻都撐不住。
因爲,信仰是經不起質疑的。
韓暹決定反水,爲了重新找回做一個大漢忠臣的信仰,韓暹和楊奉將自己重新放置在人生的拐點上,他們做出了一個影響袁術一生的舉動。聯合呂布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攻擊了其他五路袁家軍。這場戰爭最後以袁術的失敗而告終。
呂布勝利了。
當然更準確的說法是陳登勝利了。因爲他在最關鍵的時刻救了呂布一把。先他救再自救,陳登的人生有驚無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