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兵來了。
從容地安營紮寨來了。
在呂布一以貫之的人生信條指導下,下邳守軍熟視無睹。
陳宮着急了。
這麼多年,他一直追隨呂布。爲呂布急,也爲自己急。
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其實是同一個命運。從徐州到小沛再到下邳,曾經得到的在不斷失去,只是這一回陳宮發現,他們不能再失去了。
失去下邳就意味着失去一切。失去他們曾經擁有的,失去他們將來可能擁有的,他們再也不可能有將來。
所以陳宮着急了。他向呂布再次進言說:“曹操遠來,勢不能久。將軍可以步騎出屯於外,宮將餘衆閉守於內;操若攻將軍,宮引兵擊其背;若來攻城,將軍爲救於後。不過旬日,操軍食盡,可一鼓而破。此乃掎角之勢也。”
這一回,呂布沒有反對陳宮的建議。
因爲陳宮的建議聽上去很美。不僅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呂布自己就想這麼幹。
他把這,看成是自己高智商的表現。
不過,他老婆嚴氏不同意這麼幹。
嚴氏不願意呂布拋頭露面的原因是她不想成爲寡婦。嚴氏沒什麼智商,更別說高智商了。她只知道一個樸素的道理:城裡比城外安全。爲什麼掎角之勢讓呂布與曹兵面對面?在嚴氏看來,那是找死。
三天之後,陳宮才知道,呂布同志不想拋頭露面了。
他不僅沒有出城誘敵,甚至沒有走出宮中,徹徹底底地做了一回縮頭烏龜。
陳宮找上門去,苦口婆心地對呂布說:出城有可能是找死,但待在城裡絕對是等死。
呂布不語,認爲陳宮在危言聳聽。什麼找死、等死,在呂布看來,活着是容易的,死去是最不容易的。
他決定再等等。爲了使“再等等”顯得煞有介事,呂布還冠冕堂皇地給出了一個理由:“吾思遠出不如堅守。”
陳宮卻不想再等待下去。他又建議呂布去截糧。陳宮說,最近曹操派人去許都運糧,如果將軍能引精兵斷其糧道,那取勝就有希望了。
呂布無限哀傷地看着陳宮,覺得他還是沒有理解自己剛纔所說那句話的意思。
事實上現在的呂布不僅僅屬於他自己,還屬於兩個女人,嚴氏和貂蟬。
一個大老婆,一個小老婆。這兩個呂布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他牽腸掛肚。
他不願意自己出什麼意外,以至於讓她們失去保護。
只是呂布的這一番似水柔情無人可訴。即便對陳宮也不能說。
他跟陳宮,是男人之間的恩怨情仇。
他跟嚴氏與貂蟬,是男女之間的恩怨情仇。
儘管呂布自己不願意承認自己“重色輕友”,但事實上在陳宮眼裡,呂某人就是這樣做的。
此時的呂布突然變得表情誇張,做一臉豪邁狀,對着陳宮連拍自己的胸脯說,你也別鹹吃蘿蔔淡操心,俺有畫戟、赤兔馬,誰敢近俺!俺就在下邳城裡住下來了,俺怕誰!
陳宮心涼了。
心涼是因爲失望。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失望,也是一個被保護者對保護者的失望。
陳宮心裡的幽怨可以說是致命的。毫無疑問,在呂布心中,他的命不如呂布兩個老婆值錢。這樣的冷酷現實讓他突然明白:當年曹操不可靠;今天呂布不可靠。這個世界上真正可靠的人,沒有。
也許,自己是可靠的。可細究起來,這個命題又是很可疑的——自己要是可靠,爲什麼還要去依靠別人呢?陳宮惆悵地離開呂布回家,一時間心中頓生人生如夢之感。
因爲他感覺,自己將死無葬身之地。
嘴皮子和刀把子之間
酒捧在呂布的手上,也捧在嚴氏、貂蟬的手上。
人生有的時候可以豪情萬丈,有的時候卻只能飲酒解悶。
呂布現在只能飲酒解悶。
事實上,他希望飲酒解悶的日子越長越好。如果有一天,這樣的日子結束了,對呂布來說,有可能一切都結束了。
那應該是曹兵攻進來的日子吧。醉眼朦朧中,呂布作如是想。
許汜、王楷不作如是想。
許汜、王楷是呂布的謀士。作爲謀士,他們對飲酒解悶日子的結束有兩種想象:曹兵攻進來了,呂布衝出去了。
當然,從私人感情上說,他們更願意是後一種情況。
爲了達成這樣的一種理想狀況,許汜、王楷向呂布建議,必須要聯合袁術,內外夾擊曹操,否則這日子是過不下去了。
呂布同意了他們的建議,但有一個條件:他不出城門。送信的事,你們去,我不去。
許汜、王楷勉爲其難地出發了。
作爲謀士,他們擅長的是嘴皮子而不是刀把子。現在的情況,能不能說服袁術是一回事,衝不衝得出去是另一回事。
好在終於衝出去了。
因爲張遼不是吃素的。
張遼以他的一千兵保證了許汜、王楷出城的安全。他目送這兩個以嘴皮子闖蕩人生的人消失在前往壽春的小路上,心頭一陣茫然。
人生是什麼?
人生就是在嘴皮子和刀把子之間謀生存的一段過往。即便有雄心壯志如他張遼者,亦不過如此。
袁術看着出現在他面前的許汜和王楷,眼神飄忽。
許汜和王楷明白,那是蔑視。
袁術有鬥雞眼。
但是許汜和王楷在袁術的蔑視面前,整個沒脾氣。
不僅僅是他們有求於人,而是在這之前,呂布做事確實不像話。
賴婚。殺了袁術的婚使以向曹操獻媚。現在曹操兵臨城下了又向袁術求援,這個……做人也太沒有底線了吧……
事實上所有這些情況,許汜和王楷來之前都很明白。
但他們還是來了。
原因有兩個。
一是別無選擇。
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別無選擇的時候是不需要什麼底線的,生存至上。袁術肯不肯出兵那是後話,先上門跪求再說。
二是袁術也需要聯合作戰。
不錯,他是可以對呂布坐視不管,但呂布死以後,曹操遲早要去收拾他。既然這樣,爲何不現在就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呢?畢竟,脣亡齒寒啊……
袁術動心了。
準確地說,四個字讓他動心了。
脣亡齒寒。
呂布的生死他可以不管,但自己的生死不能不管。袁術同意出兵。
許汜和王楷大喜過望。
袁術以一個堅決的手勢制止了他們的大喜過望。他給呂布開出了一個出兵條件:先送女兒,然後發兵。
袁術並且指明呂布要親自把女兒送過來成親後再出兵。做不到這一點,其他一概免談。
毫無疑問,對呂布來說,袁術的如此要求是在報復。
甚至是侮辱他呂布。
呂布準備接受這樣的侮辱。
他把這,看做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事實上不屈也不行了。誰都知道,袁術是他最後的那根稻草。
嚴氏也原則上同意老公送女出嫁。她甚至爲袁術此時還不退婚的義舉感激涕零。能做皇帝的人,心胸就是不一樣啊。
嚴氏把女兒裡一層外一層地裹在呂布背上,然後扶呂布上了赤兔馬。
呂布坐在馬上,背上是女兒的重量,馬下是嚴氏的期盼,不遠處是貂蟬幽怨的目光,一時間萬丈豪情涌上心頭,三個女人的人生壓於他一身啊……
他決定突圍。
無論如何也要突出重圍。
最柔軟的東西最鋒利
卻突不出去。
下邳城外,關羽、張飛、徐晃、許褚將他四面圍住。
當然,最重的重壓來自於呂布自身。
來自於背上的女兒。
如果不是女兒壓身,呂布想自己萬丈豪情,鬼擋殺鬼,佛擋殺佛,慢說眼前這四個人,就是天下所有英雄都圍定他,他也能突出重圍。
大不了魚死網破。
可現如今,背上的女兒……唉,很多時候對一個人來說,最大的壓力不是來自於外部,而是來自身邊最親近的人。呂布一聲長嘯,黯然回城。
從此再不能出城,直至身首異處。
曹操卻萌生了退意。
因爲僵持的時間太久了。從呂布一聲長嘯,黯然回城後,曹操攻城,兩月不下。
雙方僵持住了。
僵持其實也是一種力量。
因爲看不到未來。
一個人可以什麼都沒有,卻不能沒有未來。這樣的道理對曹操來說也成立。
所以他想退兵。
當然,從現實的層面上說,曹操退兵還基於這樣的一種擔憂:北有袁紹之憂,東有表、繡之患,下邳久圍不克,危險大大地。不回去,許都可能不保。
荀攸卻認爲曹操不智。
不錯,退兵可以是一種選擇,卻不是當下的選擇。
因爲呂布已是強弩之末。現在需要的,就是給呂布心口再捅上一刀,以儘快讓他死。如果此時瞻前顧後、半途而廢,那以後想再讓呂布死,就要從頭再來了。
曹操笑了。
笑荀攸把問題看得很透。
只是很快曹操又不笑了。因爲他不知道該如何給呂布心口捅上一刀。呂布閉門不出,他奶奶的百毒不侵啊。
郭嘉擡起了頭。
郭嘉在想到一個好主意的時候總是擡頭。
這一次,他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針對呂布的好主意。
他看到了兩條河,沂水和泗水。
在常人眼裡,這兩條河以天險的形式保衛着下邳城。但郭嘉不是常人,他看到的不是保衛,而是傷害。
因爲在這個世界上,水是這樣一種東西,既柔軟又鋒利。
一般人看到的是水的柔軟,郭嘉看到的是水的鋒利。所以曹操不知道該如何給呂布心口捅上一刀,郭嘉知道。
他要水淹下邳。
曹操閉上眼睛,爲郭嘉的計謀而激動,也爲一個新發現而激動:原來最柔軟的東西是最鋒利的。
下邳成了水城,除了東門無水外,其餘各門,都被水淹了。
呂布看上去卻不慌張。
他看到的不是被淹的其他三門,而是沒被淹的東門。這樣的時刻,他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樂觀主義者最重要的特徵是永遠只看到希望,看到有利於自己的一面。
所以在呂布眼裡,下邳無水。
即便有水,他也不怕——還有赤兔馬呢。
因此在被水淹的日子裡,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和他的大老婆、小老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直到有一天,這樣的生活徹底結束。
其實,呂布也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一天會徹底結束的,只是他沒有料到結束這種生活的人不是曹操,而是自己最信任的手下宋憲、魏續等諸將。
人生就是這樣,最信任的人最陌生。
當某個醉意朦朧的早晨,呂布被宋憲、魏續等諸將綁在白門樓上的柱子上時,他才突然驚覺這個人生真諦。
只是爲時已晚。因爲宋憲在城上把呂布的畫戟擲下去,同時大開城門,讓曹兵一擁而入。
在多情與絕情之間
曹操站在了呂布面前。
劉備也站在了呂布面前,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