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意義上說,梅家茶館的末代子孫金文愷是這種哲人,他躲在陰暗緊閉的小樓,沉思冥想,陶醉在種種白日夢中,棄絕了多少塵世的煩惱。他拒絕與人交談,所以別人認爲他是啞巴,他拒絕與姚碧珍性(命相)交,所以姚碧珍誹謗他陽(光)萎(靡)不舉。
他甚至拒絕正常的飲食,他每天只吃一頓,稀飯和度蛋。一白一黑這兩種簡單明快的食物引起我的幽幽思古之情。
生活區普遍認爲金文愷是精神病患者,他們分析了他得病的歷史原因、社會原因、家庭原因以及自身原因,認爲金文愷的悲劇是勢在必行的。
歷史原因:
梅氏家族的光輝業績對於金文愷是個大包袱,他無法超越前輩,因而極度恐懼。
社會原因:
新舊社會兩重天。社會主義制度使金文愷的金錢夢徹底破火,產生絕望情緒。
家庭原因:
金文愷沒有物色到賢妻良母,風騷淫蕩的姚碧珍對瘦弱多病的男人施以過多糾纏,金文愷的體質因此每況愈下。
自身原因:金文愷心胸狹窄,凡事愛鑽牛角尖,對錢財看得過重,所以承受不了運動的打擊。
我對這些故作深刻的總結嗤之以鼻,我從來不認爲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是生活區獨一無二的隱居者,在萬物甦醒、春雷聲聲的1979年,他顯得多麼清醒,多麼飄逸,他對我說,孩子,快跑……
又有人告訴我,金文愷生不逢時,死得遺憾。他偏偏在1979年夏天一去不回。那正是有關部門決定把梅家茶館資產歸還金文愷的前夕。金文愷的一生是一無所獲,即使是他偷藏的那隻裝滿金器的手電筒,總有一天也會落到他人手裡。
對這一點我深表贊同,在生活區上,一切都有可能落到別人手裡去,包括一隻雞雛,一隻拖把,一雙臭襪子,甚至你不小心放了一個屁,也會有人懷着慣常的覬覦之心把它偷去。
姚碧珍是一隻母老虎,在她盤踞梅家茶館的年代裡,一些真正的茶客對梅家茶的質量怨聲載道,直到徹底絕望,他們情願穿過生活區,再穿過南瓜街,再拐到寶帶街,去那裡的王家茶館喝茶。
而梅家茶館的常客一旦被撕破外衣,他們的面目就顯得可憎可惡,他們不過是些心術不正、圖謀不軌,喜好聚衆鬧事的地痞、色胚和二流子。名義上是喝茶,實質是去撈便宜。
有人經常去拍姚碧珍的屁股,讓姚碧珍臭罵一頓,然後姚碧珍就會忘了收他們的茶錢。到後來這種方法被許多人嘗試,都靈驗了,這些人得了便宜還賣乖,說我不問她要手工費,她不問我要茶錢,正好兩清。
姚碧珍是一個少見的風**人,要不是新社會,她肯定掛牌當了妓女。
姚碧珍年輕的姦夫李昌是一個標準的二流子,他毫無理想,更不要談什麼覺悟。他認爲倫敦是美國的首都,英國的首都是黎巴嫩。
至於姚碧珍用五塊錢僱來的紅菱姑娘,她算什麼,對於可憐的紅菱姑娘,我真是恨鐵不成鋼。說起她的種種表現,我總是氣恨交加,我這輩子也沒再見過如此愚昧如此下賤如此苦命的婦女。
到了這年冬天,紅菱姑娘又懷孕了,姚碧珍到時候就去檢查她的馬桶,一下發現了問題。姚碧珍說,你倒是有福氣,跟頭母豬一樣,說懷就懷了。
紅菱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啦,說懷就懷了。姚碧珍說,這回是誰的?這回跑不了是李昌雜種的。紅菱羞怯地默認了。姚碧珍又說,你準備怎麼樣,紅菱想了想:很堅定地說,我要讓孩子生下來,姚碧珍說,生下來又準備怎麼樣?紅菱不解地說,什麼怎麼樣,生下來就是生下來,我心裡要他的骨血呢。姚碧珍揮手打了紅菱一個耳光,她罵:賤貨,虧你說得出口。
紅菱姑娘在樓梯上攔住李昌,她不習慣說懷孕兩個字,光是對着李昌諂媚地笑着,然後用手輕柔地撫摩自己的腹部。
你肚子疼?李昌說。
還沒疼呢,到肚子疼還有好幾個月呢。
肚子疼就去醫院,打一針阿司匹林就不疼了,那針很靈驗,包治百病。
不是肚子疼,是肚子墜,往下墜得慌呢。
那你吃得太多了,以後別那麼死吃。
咳,表哥你真不懂?我是懷上了。
懷上了?懷上什麼了?
孩子,你的孩子呀。
誰的孩子?我的孩子怎麼跑到你肚子裡去呢?
表哥你忘了,那天夜裡你鑽到我被窩裡來了。
李昌的臉就立刻變色了,他揉了紅菱一把說,少他媽說夢話,我纔不會去鑽你的被窩,你認爲你是世界流行大美人?我怎麼會鑽你的被窩?
李昌踢踢沓沓地往樓下走,紅菱姑娘在後面追,紅菱一把抱住了李昌的白皮鞋,她就躺在樓梯上對着那雙皮鞋傾吐衷腸。她說,表哥,你這麼說我可怎麼辦?我是真想要你的骨血呀,是男是女不要緊,只要是你的骨血,我就要。
李昌實際上是拖着紅菱的身體往樓下去,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他說,什麼骨血?要它派什麼用場,是能吃還是能花?說完他就把手撐在樓梯扶手上,身子騰空,象猿猴一樣靈巧地飛過紅菱的頭頂。李昌回頭看看躺在樓梯上的紅菱,朝她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就走出了梅家茶館。
留下紅菱姑娘獨自坐在樓梯上,面對午後一時空寂的茶館。陽光從南窗裡跳進來,跳到窗邊的幾張積滿茶垢的八仙桌上,現在八仙桌很溫暖,而紅菱姑娘身處幽暗的方位,感到一種鑽心刺骨的冷意。她抱着雙臂獨自坐在樓梯上,依稀想起李昌鑽她被窩的那一夜風流,她想李昌怎麼會忘了?這種事情怎麼會忘了?又不是喝一杯茶,又不是撒一泡尿,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忘掉呢?
畜生。
紅菱姑娘懷着一種溼潤的溫情罵了李昌一句。她握起一雙長滿凍瘡的拳頭,朝樓梯上李昌站過的地方捶了一拳。
姚碧珍睡過午覺下樓去,看見紅菱還呆呆地坐在樓梯上,姚碧珍端詳着紅菱健壯的背部和寬大的骨盆部位,她說,你坐在這兒子什麼,等着下崽了?
紅菱回過頭,目光迷惘地看着姚碧珍,說,他怎麼忘了?
姚碧珍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完了她說,你是沒見過男人,男人什麼德行,我最知道了。
紅菱說,他怎麼會忘了?
姚碧珍往樓下走,一邊走一邊說,可不是忘了嗎?男人都一樣,幹完事就把什麼都忘了。
紅菱說,他還喝了酒,一進屋就全脫光了,他還教我怎麼樣怎麼樣,我都說不出口。
姚碧珍怒喝了一聲,閉上你的臭嘴,也不嫌惡心。你說吧,這事怎麼了?你想要多少錢,就開個價吧。
紅菱說,這回不要錢,我就是想要他的孩子。
姚碧珍冷笑道,要孩子?你想的也太美了,你以爲你屁股大能生會養就想要孩子?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你沒有結婚怎麼生孩子?生了孩子沒人肯當爹,你怎麼生孩子?
紅菱這時候開始抽泣,她抹着眼淚說,那我該怎麼辦?我總不能再挺着肚子回老家去。
姚碧珍咬着牙說了一句,打掉,打掉。像上回一樣,去打胎吧。我再給你五塊錢好了。
紅菱的身體哆嗦起來,她的眼睛黯淡了一會兒,猛地又亮了,她站起來,捂着小腹朝樓上跑,邊跑邊喊,不去,不去,我就是要這孩子。
姚碧珍就拍着樓梯扶手朝上面喊,不去你就給我滾,給我滾到你爹牀上去。你要生就回家跟你爹去生吧。
這時候喝午茶的第一批茶客進門,正好聽見姚碧珍在喊,跟你爹去生吧。茶客們鬨堂大笑,笑完了說,跟爹生孩子多不好,生下孩子到底是兄弟還是兒子,不好稱呼,誰要是願意生就跟我來生吧,保險一槍命中,根紅苗壯。
多少年來,陰私和罪惡充滿人間,也充滿不算多大的生活區。無須羅列事件,只要找到清朝年間地下刊出的《香街野史》,讀罷你便會對我們這個地區的歷史和所有傑出人物有所瞭解。
《香街野史》這本韋現在幾乎絕跡。記得我還是個小學生時,有一次偷偷潛入舊貨收購站的倉庫裡淘金。在一捆發黃的積滿灰塵的舊書裡,我隨意抽出一本,抽到的就是這本《香街野史》。
我把它連同一批連環畫偷回了家。這本書在我牀底下的鞋箱裡湮沒了許多年,直到我的青春期來臨,在一個煩悶的雨天裡把它細細地瀏覽,羞於啓齒的是我竭力尋找一些與性有關的章節,但是讓人惱火的是每逢緊要關頭,書中就發生缺頁、塗墨等現象,當時我認爲這本書的前主人一定是個貨真價實的下流胚。
現在,當我努力回憶《香街野史》中的有關片斷併爲南方的現實尋找種種歷史根源的時候,我發現我幾乎是一個新的野史作者,不負責任地捕風捉影,居心叵測地添油加醋,揭露庸俗使我的行爲本身也沾上了庸俗色彩。這就印證了那些居民對我的看法,他們認爲我是一個古怪促狹、鬼頭鬼腦、半瓶子醋晃來晃去的傢伙。如果他們知道我寫了這篇小說,他們會朝我吐來無數濃痰和唾沫,直到把我淹死爲止。
《香銜野史》中有一段記敘的是梅氏家族的豔聞軟事,摘錄如下:
清康熙年間,梅家茶館因夫妻不睦、各有私情,鬧出一個大笑話。說的是梅二郎與妻子張氏素來不睦,在外各有私情。偏偏二郎之母與張氏婆媳之間嫌隙己久,婆婆一心抓住媳婦與人私通的把柄,可謂用心良苦。一日,婆婆發觀張氏與人在東鄰王家幽會,婆婆喜出望外,無奈王家高樓深院,難以潛入,婆婆靈機一動,返身回家欲取梯子,不料心急事難成,梯子無影無蹤。婆婆又上樓找,找到二郎房裡,看見窗戶洞開。梯子竟然架在窗外,一頭搭在西鄰劉家院子裡。婆婆抓好心切,急忙上去抽梯子,正待把梯子抽上來時,猛聽得劉家後廂房裡傳出二郎的聲音,說,抽不得,梯子抽不得。原來二郎也正與劉家媳婦鴛鴦成雙。可憐那梅家老婆婆,對着梯子欲哭無淚,哭笑不得。
《香街野史》中還有一段記敘了梅家茶館歷史上轟動一時的釘子殺人案。讀後讓人毛骨悚然。
明末清初,梅家茶館由梅家兄弟共同經營,兄弟倆齊心合力,茶館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及至後來,爲了錢財的分配,兄弟倆屢屢爭吵,拳腳相加。弟弟五大三粗,頗有氣力,哥哥卻是瘦弱不堪,不善動武,因此在鬥毆中每每吃虧。
天長日久,哥哥便對妻子說,無毒不丈夫,我必置他於死地而後快。妻子說,他身體那麼強壯,你怎麼置他於死地?哥哥說,身體強壯的人必定是暴死,你等着吧,明天那廝肯定暴死牀上。他還未娶妻生子,你當嫂子的明天一定要抱屍大哭一場,以慰祖先在天之靈。
第二天早晨嫂子進了小叔的房間,看見小叔直挺挺地躺在牀上,一摸鼻孔,果然冰涼冰涼的已經嚥氣。嫂子當即大哭,並在茶館門楣掛上白布與麻片,引來衆多茶客和街人看死人,看死者面色依然紅潤,似仍沉浸在美夢之中。說是暴死,人皆深信不疑,哥哥請了驗屍人來,驗屍人遍查屍體各部,沒有發觀傷口,捫其舌苔,也非毒藥所致,於是蓋棺論定,梅家弟弟暴死身亡。
停屍三日,人殮送葬,不料一個聰明的釘棺人對死者死因有所察覺,其時釘棺人一手執錘,一手執釘,正等把最後一顆長釘打進棺木,釘棺人眼睛一亮,猛然失聲尖叫,釘子,釘子。他打開植板,解開死者頭上的髻子,果然發現死者的天靈蓋上嵌着一顆鐵釘。此時哥哥跪地告罪,所謂暴死原因真相大白。翌日,哥哥被投入大牢。梅家茶館一時人去樓空,獨由孤兒寡母支撐度日。
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