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
李夫人緊緊攥住丈夫的手,眼淚潸潸而下,武攸暨心如刀割,他含淚看向武三思,憤怒地道:“武三思!你怎敢!你……”
武三思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悠悠然道:“你看,這樣不是挺好?弟妹急病暴卒,死得體面,死後還能埋進武家祖墳,享受子孫血食。而你呢,也可以迎娶公主,做一位體面風光的駙馬爺。呵呵……”
“武三思,我跟你拼了!”
武攸暨目欲噴火,就要跳起來跟武三思拼命,卻被李夫人緊緊拉住,急促地喚道:“郎君!郎君……”
武攸暨咬了咬牙,強行止住身子,含淚替她拭去嘴角血跡,輕聲喚道:“娘子?”
這時,李夫人口鼻中都沁出血來,也不知是中了何等厲害的毒藥,臉色都開始青紫,她緊緊攥住丈夫的手,身體急劇地顫抖着,喉中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武攸暨趕緊低下頭去,李夫人在他耳邊氣若游絲地道:“郎君!崇奕、崇軒……”
她喚的是武攸暨的兩個兒子,大的十八歲,小的十四歲。
武攸暨見她斷斷續續說不下去,急道:“崇奕、崇軒,他們怎麼了?娘子,你說,你說話呀?”
李夫人喉頭收緊,已吐不出一個字來,她急得一張口,卻又溢出一口血來,武攸暨心如刀割,熱淚橫流。
李夫人有口難言。滿面焦灼之色,她緊緊盯着丈夫。忽然蘸了自己嘴角的血跡,在他前襟上。顫抖地寫起字來。
武攸暨一見,趕緊抻起前襟方便娘子書寫,只見李夫人在上面艱難地寫道:“逐出家門、族譜除……”
下一個字只斜斜地劃出一筆,她的手就無力地垂了下去,一雙眼睛還睜得大大的,當真是死不瞑目。
武攸暨瞪大眼睛。看着他溘然長逝的亡妻,突然號啕大哭道:“娘子,玥兒!我的玥兒啊……”
武三思冷眼旁觀,搖頭嘆息道:“人間最是慈母心吶!可憐。可嘆!弟妹臨終還牽掛着你的兩個兒子,怕他們也遭遇了不測。是啊,公主下嫁之後,怎麼可以不是公主的兒子爲嫡長子呢?弟妹一番苦心,你回去後趕緊把他們逐出家門,族譜除名,妥善安置個去處吧。”
“你……你……,武三思!你可有一副人心肝!”
武攸暨扭曲着面孔,垂淚痛罵。
武三思淡淡地道:“去了一個玥兒,不是又有了一個令月麼?這輪月亮可是更加的明亮、更加的嫵媚呢!”
武攸暨怨毒地瞪着他。臉孔扭曲着,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來。
武三思恍若未見,緩緩站起,撣一撣衣裳,悠然說道:“弟妹固然是一番慈母之心,你也該想想天后的一番慈母之心纔是!快些回去爲她安排後事吧!天后……可是急着嫁女兒呢!”
武攸暨聽了身子一顫,眼睜睜看着武三思悠然走去的背影,目眥欲裂,卻終究沒有勇氣站起來、撲上去!
楊帆靜靜地坐在堂前。陽光從外面斜照進來,光影就在他的腳下,照得簡陋的客廳裡亮堂堂的。楊帆隨意瀏覽了一下廳中佈置,便把目光投向廳外。
廳外,門前左右兩株百年老梅枝繁葉茂,同那前院的花圃一樣,生得自然,並不見有修剪過的模樣。楊帆靜靜地看了一陣,便微微闔上雙眼,閉目養起神來。
他今天公開登門,只是爲了求字,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在今日下手的。
如果換作從前,他探聽到苗神客的下落,一定會在最快的時間內下手,但是現在不成。向苗神客討還公道,是他的責任。愛護、維繫他與婉兒之間的感情,同樣是他的責任,他現在考慮問題必須比以前更長遠、更縝密。
太莽撞的辦法不能用,他要儘量維護現在這個身份,維繫好他與婉兒之間的感情,當他替所有枉死在桃源小村的親人報仇之後,他還要開始自己的生活,要好好活下去,他不可能拉着上官婉兒,陪他做一對亡命天涯的野鴛鴦。
楊帆靜靜地坐了許久,聽到一陣腳步聲響,微微張開眼睛,就見杜閒捧着一幅幾乎及他身高的卷軸從後堂走了出來。
一見楊帆,杜閒便笑道:“勞郎君久候了,先生的字已經寫好一陣子,只是墨跡未乾,所以多捱了些時候才送出來。”
楊帆一笑,站起,雙手接過那幅卷軸,微笑道:“小兄弟,多謝了!”
杜閒連忙拱揖道:“不謝,不謝,郎君慢走!”
這小傢伙倒不客氣,事情一了,馬上就下逐客令了,楊帆哈哈一笑,往後堂處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向外行去。
楊帆挾着畫軸,慢悠悠地走在尚善坊十字大街上,當他快要走到大街盡頭,離開尚善坊時,就聽後邊一陣人喊馬嘶,還有路人的尖叫聲。
楊帆扭頭一看,就見一輛牛車瘋狂地駛來,本來牛車行路,求得就是一個安逸平穩,可是此刻那兩頭肥牛好象發了瘋似的,驟然狂奔起來,速度竟也不讓駿馬專美與前。路上許多行人慌忙走避,也有些人家的大人衝上街頭,抱起正在玩耍的孩子逃到路邊。
那牛車所過之處,引起一片叫罵聲。
楊帆詫異地看去,就見一位身着儒袍的中年人坐在車頭,手中的鞭子呼嘯如飛,抽得那兩頭肥牛撒開四蹄,亡命般狂奔,這時那牛車轟隆隆駛近,楊帆看清了那車頭所坐的人,不由驚咦一聲。
“這不是內衛中郎將武攸暨麼?他怎麼親自御車了。他這是……”
楊帆看見武攸暨面孔扭曲着,滿眼熱淚滾滾。牛車馳過,淚水撒落一路。不由更是驚訝,能讓一個大男人,而且是位高權重的大男人哭成這樣,這是出了什麼事了?要知道,如今連李氏皇族的人都要夾起尾巴作人,最囂張的就是武家人了。
武攸暨如瘋如狂。手中一支鞭子一次次狠狠地抽下去,把他滿腔的憤恨都發泄在兩頭拉車的壯牛身上,呼嘯着衝上了大街。
他是當朝武后的親侄兒,他是重兵在握的右衛中郎將。可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結髮妻子被人毒死,他還要拋棄自己的親生兒子,就爲了迎娶那位該死的公主!
可他……他能怎麼辦?
殺妻之仇報不得,親生兒子必須得拋棄!
他恨,他恨武后、恨太平、恨武三思,更恨他自己的懦弱!
牛車衝上長街,武攸暨悲憤地大叫起來:“啊”
“阿郎,咱們怎麼不告訴幾位郎君來接您呢?”
長街盡頭,狄仁傑騎在一頭灰驢上,左右伴着黑瘦精幹的舒阿盛和俊俏可人的小丫環嬋娟。前邊還有一個牽着繮繩的趕腳兒的。
狄仁傑笑眯眯地道:“告訴他們幹什麼,嘿!老夫就是要給他們來個偷襲,瞧瞧這幾個不成器的東西,在家裡都幹些什麼。”
嬋娟撇撇嘴,嘀咕道:“爲老不尊!”
狄仁傑乜了她一眼,假裝沒聽見。
就在這時,武攸暨駕着瘋牛車狂奔而來,舒阿盛見狀大驚,衝上去道:“停車、停車。怎麼鬧市狂奔,哎喲!”
那牛車根本不停,筆直地撞來,舒阿盛見狀大驚,縱身往旁邊一閃,倉促間讓開了車頭,被那車轅撞了一下,一跤撲進了人羣。
嬋娟尖叫一聲道:“阿郎!”
眼見那牛車變成了一輛轟隆隆的戰車,一個年輕的姑娘家,到底心中害怕,她那嬌弱的身子,哪能跟蠻牛硬頂,急忙往旁邊一跳。
狄仁傑坐在驢背上看見這車直撞過來,想跳卻是來不及了,急忙吹鬍子瞪眼地叫嚷:“趕腳兒,快閃開!”
那趕腳兒的倒真聽話,撒開繮繩一溜兒煙跑開了,狄仁傑眼都直了,急忙又叫:“我呢,還有我呢,老夫在此!”
虧得那驢也怕了這瘋牛,急忙往旁邊一竄,終究沒有完全讓開,那牛一見前邊有東西擋路,下意識地一低頭,拿牛角一挑,“噗”地一下,竟在驢股上挑開好大一道口子,鮮血狂噴。
那驢痛得嗥叫兩聲,斜刺裡一竄,便往尚善坊裡衝去。
楊帆眼看着那牛車衝擊坊門,後邊留下一街狼籍,剛要舉步再走,迎面又有一頭瘋驢狂奔而來。驢背上有一個胖老頭兒,被驢顛得飛起飛落,好象風中的一塊破抹布,他仍頑強地抱着驢脖子,死活不肯摔下來。
這地面都是青石板,胖老頭兒要是真的一頭戧下來,沒準就要把腦袋摔成一個爛西瓜,當真是兇險萬分,楊帆一見大吃一驚,來不及多想,把卷軸往路邊一扔,一個健步便撲了上去。
“籲”
楊帆迎面一衝,臨近驢頭,倏地一側身,雙臂一伸,一把扣住了驢脖子,腳下一個“千斤墜”,死死地扣住了地面。那驢繼續狂奔,楊帆死死扣住驢頸,雙臂肌肉虯結,額頭青筋暴起。
那驢拖着他們又往前衝出十多步,速度才慢下來,就只這十幾步距離,楊帆一雙靴子已經繃開了線,露出了大腳趾。狄仁傑一見驢速變緩,雙手一推驢背,便向地上滾落,他可不敢一味地等人相救,萬一這位壯士勒不住瘋驢,這唯一的救命機會豈不也沒了?
狄仁傑這一滾,倒是安全着地,可他歲數畢竟大了,從驢背上狼狽滾落,又不是平平地落地,右腳先着地崴了下,疼得老狄哎喲一聲,額頭都疼出汗來。
吃痛瘋狂的驢子被楊帆勒着,終於緩緩停下來,趕腳兒的大老遠追過來,一路追一路哭叫:“我的驢、我的驢啊……”
追到近處見有人幫他拉住了瘋驢,不由破啼爲笑,定睛一看驢股上豁開老大一個口子,鮮血染紅了一片,忍不住又叫:“我的驢、我的驢啊……”
狄仁傑大怒,吹鬍子瞪眼睛地道:“你就知道你的驢,老夫還是你的客人吶,你問都不問,難道老夫還不如一頭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