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小時候在廣州府乞討,通過別人的面相、神情、打扮,大致就能判斷出這個人的富裕程度和心地是否慈悲,討飯一討一個準兒,這種本領常讓妞妞讚歎不已,覺得自己的阿兄大有本事。
可是當他漸漸長大,他發現,這種識人的本領漸漸不管用了。並不是他識人的本領退化了,而是他接觸的人,已經不再是那些市井間的小民。
地位越高,臉上戴的面具就越多,戲子是上了臺才唱戲,他們是無時不刻不在唱戲,唱到後來,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是在戲裡,什麼時候是在戲外,旁人又如何分辨得清呢?
周興,清逸儒雅,一表斯文!
來俊臣,清逸俊美,儀表堂堂!
丘神績,赳赳武夫,威風霸氣!
哪一個一看就是奸臣?
哪一個一看就是酷吏?
兩個人互相審視地看着,看了半天,苗神客臉上漸漸漾起一抹愁苦,他輕輕嘆息一聲,用沙啞蒼老的聲音道:“聽說天后登基在即,很快就要脫下鳳袍,換上龍袍了。我們這些幫着天后裁鳳袍的裁縫,也就沒了用處。”
嘆息聲像秋風般蕭瑟,沙啞的聲音就像秋風捲起的黃葉,沙沙的。
苗神客扶着藤椅,緩緩站起來,似乎有些顫巍巍的,但是神色卻很平靜,好象他早就在等着這一天的到來。他自言自語地道:“北門六學士如今只剩下老夫一人了,老夫一直在想,什麼時候會輪到我?現在,可是到了時辰了麼?”
楊帆笑了,笑容有些冷誚:“我還以爲,苗學士隱居在此,悠閒自在,如今看來,你過的並不怎麼好啊!一個天天都在等死的人,怎麼可能快活得起來?我要殺你,天后也要殺你,要殺你的人並不少啊!”
苗神客老眼微微一凝,訝然道:“你不是天后派來的人?”
楊帆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卻不是天后差遣!”
苗神客眉頭微微一蹙,凝視着楊帆,卻沒有說話。
楊帆道:“我來,是來向苗學士討一樁公道!”
苗神客道:“老夫幾曾欠過別人公道?”
楊帆道:“永淳二年,韶州桃源村,全村老幼被屠戮一空,這件事,苗學士不會不知情吧?”
“永淳二年,韶州桃源村……”
苗神客微微仰起頭來,風拂着頜下花白的鬍鬚,在風中微微地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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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正盯着他的面龐,他的神色有些惘然,似乎思緒一下子飄到了很遠的地方。臉上除了那一絲惘然,再也看不出任何一點變化。
過了許久,苗神客的目光才重新落在楊帆身上,輕輕微笑起來:“呵!你說的是這件事啊,自從楊明笙和蔡東成死後,我就在想,殺他們的人到底是誰?這個人會不會有一天找到我呢?我甚至想跟自己打一個賭……”
苗神客笑得很從容,彷彿站在面前的不是一個要找他尋仇的仇家,而是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他的確不需要擔心,蔡東成和他手下的四員愛將乃至楊明笙全都死掉了,但是他們的家人並沒有一個受害,苗神客有理由相信,這個仇家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不會像他們一樣,幹出屠滅一個村莊這等毫無人性的事來。
至於他自己,一個本就在等死的人,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苗神客微笑着道:“我想跟自己打賭,是這個刺客先找上門來,還是天后先找上門來。如果是天后先找上門,這個刺客一定會很失望。如果是這個刺客先找上門來,天后大概也會很納悶兒……”
苗神客好象覺得這種情形很有趣,說着說着忍不住笑出聲來:“呵呵,想不到終究是被你搶在前頭,等我死後,說不定天后還會猜,是誰這麼體察聖意,替她出手除去了一塊心病,不過以天后一向不喜歡被人隱瞞的性子,她一定不會覺得愉快。”
苗神客笑得很開心,楊帆不禁皺了皺眉,一個人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淡薄如斯,那麼即便他死了,作爲復仇的人又能體會到什麼報仇的快意?不過苗神客既已勘破生死,想從他口中問出當年血案真相來,想必也容易的多。
苗神客笑着打量了他幾眼,溫和地問道:“你,是桃源村裡的一條漏網之魚?想不到你這麼年輕,當年應該還是一個不大的孩子吧?”
苗神客平和的態度出乎楊帆的預料,他不像是見到了要置他與死地的復仇者,倒像是見到了故人之後般娓娓地敘起舊來。
楊帆強抑恨意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是出於什麼人的授意?桃源村裡的人避居世外,與人無害,你爲什麼要幹出這麼滅絕人性的事來?”
苗神客一臉不以爲然道:“小友,你言重了!什麼滅絕人性?可笑之極!你懂得什麼是人性?人性,是比獸性更醜惡百倍的東西,野獸只有肚子餓了,纔會想着去殺死別的生靈,而人想殺人,就算是取樂都可以成爲一個理由!”
他把袖子一拂,緩緩地轉過身去,雙手負在身後,昂首面對一株高達數丈,冠如傘蓋的大樹,緬懷地道:“我們北門六學士,原本都是微末小官,我們沒有什麼強大的家世背景,就算我們政績卓著,熬到今天,也不過就是五六品的小官,在衙門裡唯唯喏喏地做事,如能外放地方,爲一州一郡之牧守,那就是天大的幸運。
是天后慧眼識人,把我們提拔起來,我們在北門供天后驅策的時候,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你知道一個龐大的帝國在你的掌握之下,按着你的意志而動,讓你一展平生報負,那是一種怎樣飄飄欲仙的滋味?””
苗神客緩緩轉過身來,盯着楊帆那張年輕的臉龐,輕笑搖頭:“你不可能知道,你還年輕,太年輕了!”
他側過身,仰起臉,繼續望着那高高的樹冠,悠然道:“士爲知己者死!我們很感激天后,願意爲天后做任何事。高宗皇帝有頭疾和眼疾,晚年的時候已完全不能視事,整個天下都在天后掌握之中,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天后漸漸萌生了……稱帝的念頭!”
說到這裡,苗神客有些自嘲地一笑,說道:“這裡面也不無我們六人推波助瀾的結果,我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那時怎知道,這麼做恰恰是給自己掘了墳墓!天后不稱帝,我們才能活着,活得風光自在,天后稱帝,就不需要我們了……”
楊帆打斷了他的自艾自怨,說道:“我只想知道,是誰讓你去的,爲什麼要殺人?”
苗神客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道:“人老了,就喜歡對人嘮叼,老夫卻忘了,年輕人是沒有耐心聽老傢伙嘮叼他的過去的。你說桃源村啊,桃源村……共有十一姓是吧?他們都是當年與賀蘭敏之過從甚密的官員……”
楊帆認真地聽着,苗神客道:“不知爲什麼,天后極其憎惡武氏一族,所以她當初寧願選擇她的外甥賀蘭敏之繼承她父親周國公的爵位。賀蘭敏之才華橫溢,在當時來說,也確實是最佳的人選。
可惜,因爲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之死,賀蘭敏之恨極了天后,從此,他假癡佯狂,專與天后作對,爲了能有一座強硬的靠山抗衡天后,他甚至與他的外婆楊氏夫人……,天后終於忍無可忍,在楊氏死後不久,就決心對他動手。”
苗神客淡然一笑,道:“賀蘭敏之所作的一切,都是因爲他母親和姐姐的慘死而故意羞辱天后、報復天后。他早知道以天后的性情,自己必死,楊氏一死,他就知道自己大限到了,他沒想過逃,也知道逃不了,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是爲自己留個後!”
楊帆知道他快要說到問題的關鍵了,心情異常的緊張,他大氣也不敢喘,認真地聽着苗神客說的每一句話,卻無法看到苗神客凝視着樹冠的眼神正在詭譎地閃爍着,只有極爲熟悉苗神客的人,才清楚他這是要算計某個人時纔會習慣性出現的一種表情。
苗神客道:“賀蘭敏之於妻妾之外,秘密地納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他把這個女人和這個兒子,交給了他的一位生死之交,他的這位生死之交,就是被流配嶺南韶州的十一姓官員之一!”
楊帆緩緩地道:“於是,賀蘭敏之的這個兒子,被帶到了韶州?”
他一面問,一面急急地回想着童年時桃源村裡比自己要大上幾歲的小夥伴,苗神客並沒有說賀蘭敏之的兒子是什麼時候出生的,這時間跨度就大了,從比自己大四五歲的,到大十多歲的,每個人都有可能。
苗神客道:“不錯!當時,天后還沒有稱帝的意思,等到後來朝政大權完全掌握在天后手中,又在我們有意識地慫恿下,天后漸漸萌生了稱帝的想法。做皇帝的都是孤家寡人,可是皇帝又怎能是‘孤家寡人’?
皇帝不僅需要權力,需要擁戴者,也需要一個龐大的家族,江山才能永固。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天后對她的父族恨意是如此之深,她依舊不情願啓用武氏家族,哪怕是在她陸續召回大量武氏族人之後,她依舊深深厭惡着這些姓武的人,她甚至後悔不該處死賀蘭敏之。
賀蘭敏之當初在京交遊廣闊,朋友衆多,雖然許多人受他牽連,或流放或貶官了,但是賀蘭敏之繼承的是周國公的爵位,他的朋友有許多同樣是天后一派的人,這些人因爲賀蘭敏之而失寵了,卻沒有遭太多的罪。
他們之中有人也不知怎麼打聽到了天后的心意,便想把賀蘭敏之有後的消息呈報天后,籍此東山再起。可這個人已不夠資格面見天后,於是,他求見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