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代的隴右,還不是一片荒漠處處的所在,到處青山綠水,植被非常繁茂。只是人煙稀少,一路走下來,時常連走百十里路都難得見到一處炊煙,唯有各種野獸出沒於叢林草原之上。
就算是到了湟水城外,若不是遠處那座聳立的城池和城池前面草原上正在放牧着的牛羊,也很難叫人感覺到一絲人氣。然而一進了那座以黃泥碎石壘成的簡陋城門,湟水城中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湟水城中,車馬駢闐,人煙輳集,店肆如林,物阜民豐,此處雖然比不上洛陽城的繁華,但是離開洛陽一路西來,還未進入關中時所經過的那些比較富庶的州縣,也未必就比這裡熱鬧多少。
湟水是連通西域與中原貿易往來的一處重要所在,所以物阜人豐,十分熱鬧。當然,不同於中原州縣的是,這是穿綾羅綢緞的人少些,街頭隨處可見吐蕃、突厥和來自更西方的胡人身影,簡直如同一座國際大都匯。
從湟水再往前去就是鄯州城了,黑水常之原本就駐紮在那兒,雖然朵朵在鄯州城並不是什麼知名人物,卻難保到了那裡不會有人認識她,因此楊帆與她商議一番後,決定讓她先居住在與鄯州較近的湟水。
一個女子帶着一個孩子,以後如何生存在楊帆看來是個很大的問題,他也曾就這個問題同朵朵商量過,朵朵卻很樂觀。
一到隴右,朵朵便如魚得水,再不復中原時那般無助了,她告訴楊帆,在隴右,女人比起中原女子所能從事的行業更多,各種店鋪、作坊都能接些活兒,賺些糧米養活一大一小兩口人綽綽有餘,沒有什麼問題,楊帆也只好聽之任之了。
湟水城中,大道兩旁屋舍鱗次櫛比,酒肆、腳店、肉鋪、廟宇、公廨應有盡有,醫堂藥鋪、大車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等各行各業也是生意興隆。商號店鋪裡綾羅綢緞、珠寶香料、絲綢瓷器諸般貴賤貨品琳琅滿目,行人、商旅熙熙攘攘,十幾位騎士護衛着三輛大車,緩慢地穿行於其間。
沈沐對楊帆道:“你是先去見你的人,還是打算先安置了朵朵姑娘?”
沈沐對楊帆透露了許多秘密,楊帆雖然依舊不曾說出朵朵姑娘和她所攜嬰兒的真實身份,卻也不好對沈沐全然隱瞞,因此他已簡單地對沈沐講過,朵朵是一位家鄉本就在西域的姑娘,這次義助她返回故鄉,同時籍以隱藏自己的身份,一舉兩得之故,與她倒沒有什麼私情。
楊帆想了想道:“還是先把朵朵姑娘安置下來吧,你也說過,隴右到處都是吐蕃人的探馬耳目。我剛到湟水,如果立即去見那些人,難免會引人注意。再者,帶着一個女人和孩子,也有諸多不便。”
沈沐頷首道:“說得也是,可需要我幫忙麼?”
楊帆想了想,搖頭道:“不必了,此處是南北客商集散之地,可以租買的住處很多,不會有什麼問題。”
沈沐點點頭,探頭向窗外看了一眼。大街上,做生意的商賈,騎馬的官吏,叫賣的小販,乘座馬車牛車的大家眷屬,拉着駱駝的西域胡人,奇裝異服的西番各族,身負揹簍的行腳僧人,推着獨輪車的腳伕,道旁行乞的殘疾老人形形色色,誰知道其中哪個人就是吐蕃人的奸細。
沈沐扭頭對楊帆道:“你我若於此處分手,諸多不便。湟水大豪顏真浩已然擺下酒宴準備款待於我,你不如與我同去,待酒宴散後,我的車駕從正門離開,你與朵朵姑娘則依舊乘了那輛馬車從角門出去,這樣更容易隱蔽你的行藏。”
楊帆點頭答應下來。這時,路邊一座藥鋪裡,正有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出來。這人一身翻領纏腰的胡服,右臂下架着一條代步的木杖,左手提着幾包藥材,一頓一頓地朝着走着,看起來狼狽已極。
若是楊帆此刻能與他走個對面,定能認出此人正是與他共事的百騎侍衛張溪桐,可惜他們是同向而行,簾兒卷着,楊帆坐在車中,只看到一個一瘸一拐、好象一條流浪狗似的背影,壓根沒有想到此人竟是自己的袍澤。
車馬轆轆,從張溪桐身邊駛過去了。張溪桐挎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走着,走累了,便站住腳,拭一把額頭的汗水,看看當空的豔陽,長長嘆了口氣,暗暗地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虧我還是百騎驍衛,居然栽在一羣小蟊賊手中,說出去真是丟人!
唉!隴右怎麼有這麼多的剪徑強梁啊!天氣這麼炎熱,也不知田彥的傷勢能不能好起來。越子傾那撥人到現在都還沒到,單獨行動的楊帆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只剩下我們這兩個人,如何能完成將軍交付的使命呢?”
張溪桐長吁短嘆了一陣,一瘸一拐地轉進了一條狹窄骯髒的小巷。
車隊在城中行駛了一段時間,來到一條街道寬廣,行人稀少的街巷。這條街巷兩旁俱都是高高的圍牆、廣樑的大門,一看就知道這片區域所住的人非富即貴。
廣樑大門是僅次於王府規格的建築,照理說這裡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高級官員,蓋因隴右不比中原,對這些方面要求不嚴,只要你有錢有勢想蓋也就蓋了,沒有什麼人會追究你的僭越之罪。
馬車在長巷中行駛了一段時間,在一處臺基甚高,檐坊下裝飾有雀替、三幅雲等飾件的門楣下停下來。楊帆和沈沐掀開車簾走出去,張義隨行於後。
一位年近四旬、文士打扮的人笑吟吟地立在階下,兜頭向沈沐一揖,高聲道:“公子遠來,顏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這人就是湟水第一鉅富顏真浩了,顏真浩控制着湟水一帶珠寶、皮貨、絲綢、瓷器、鹽巴……,近乎一切暴利的生意,還擁有兩座大牧場,數千匹駿馬,可謂富可敵國。
幾年前,他還只是湟水四大富豪中的一員,坐三望二,排不上第一,如今他卻能在湟水力壓羣雄,原因就是在背後有沈沐的扶持。
顏真浩並不是沈沐的人,他擁有絕對的自由,可以自行決定一切取捨,但是因爲共同而長遠的利益,誰能讓他背叛沈沐呢?那麼做,就等於背叛他自己,所以他是沈沐絕對可以信賴的一個人。
沈沐走下車子,雙手扶起顏真浩,哈哈笑道:“老顏,好久不見了啊!”
顏真浩笑道:“是啊!去年春上長安一別,迄今已經一年有餘了,公子英朗如昔,可喜可賀。這位是……”
顏真浩目光一凝,便看向楊帆。
沈沐什麼身份,擁有多大勢力,他最清楚不過,能跟沈沐並肩而出,同車而行的人,他又怎敢小覷。
沈沐笑道:“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兄弟,楊帆!你叫他二郎就好。二郎,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湟水第一鉅富顏真浩,顏兄。”
“小弟楊帆,見過顏兄!”
楊帆連忙上前施禮,這顏真浩頭戴襆頭巾子,身穿松竹紋的便袍,身材欣長瘦削,隆額高鼻,頜下三縷微須,絕無半點商賈的市儈銅臭之氣,看起來灑然飄逸,儼然一方風流名士,很難叫人把他與商人身分聯繫起來。
雙方見禮已畢,顏真浩便殷勤地把二人向裡讓,這時七七姑娘和朵朵抱着孩子也走下車來,沈沐未向顏真浩介紹七七的身份,畢竟這位李家大小姐的身份實在太顯赫了些,而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卻跟着自己千里迢迢跑來隴右,孤男寡女的不好解釋。
顏真浩同李家也有生意往來,他的珠寶生意就是跟李家做的,讓他知道這位姑娘就是李家的掌上明珠,未免有些尷尬。
顏真浩一見車上還下來兩位女眷,其中一位還抱着孩子,不覺有些意外。不過他素知沈沐風流,沈沐既不點破,他也不問,只是悄悄吩咐管事,速往後宅通知夫人。
顏真浩引着客人進了府第,過了前廳正堂,繞過幾處迴廊,行經幾處房舍,便到了後花園中。
進了一處掛藤垂花的月亮門兒,就見裡邊林木繁茂,中間一條細石小徑曲折通幽。能在隴右,營造出這神似江南園林風韻的花園,不知要下多少功夫,僅此一端,足見顏氏富綽。
九曲小徑走到盡頭,面前豁然開朗,一畝地大小的一片水池,波光鱗鱗,一座雕花立柱的紅色樓榭臨於水上,臨地一面開門,其餘三面軒窗,此時是夏季,窗子都開着,八面來風,甚是涼爽。
榭前一位婦人帶着兩個侍婢正恭立等候,一見客人們到來,便微笑着迎上前來。這婦人便是顏真浩的正室夫人龔氏,閨名念曦,也是西域高門出身。她雖是三旬左右的年紀,但是一張不施脂粉的清水臉蛋兒瑩潤白皙,五官眉眼清麗秀逸,看來只如二十許人。
說來好笑,中原人物喜穿胡服,這隴右與胡人最近,本地人物卻喜穿漢服。龔夫人穿一件碎花窄袖短襦,腰繫一條荷葉羅裙,外面套一件素色褙子,黑亮烏澤的一頭秀髮,挽一個牡丹髻,除了髮髻上一支碧玉簪子,再無其他珠玉花鈿,顯得十分素雅淡淨。
這樣的打扮既不奢華又顯雍容,恰能符合她尊貴的身份。須知西域的巨賈豪商與中原商賈大不相同,他們其實都是當地政、經、文教各個方面的頭面人物,說是商賈世家,其實也是當地的官宦世家,其底蘊之厚,自非只經營買賣的商賈可比。
一見龔夫人要上前見禮,沈沐趕緊搶前一步,含笑揖了下去。雙方見禮一番,龔氏夫人作爲女主人,便親親熱熱地邀請各位客人入榭就坐。
榭中已然几案齊備,衆人入席落座,各式珍饈美味便流水般端上來,樂師於門下鼓樂,兩個美貌胡姬姍姍而入,接風宴開始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