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髒臭混亂的巷弄,楊帆走到離巷子還遠的地方,就已嗅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
這種氣味是種種臭氣摻雜在一起混合而成的一股味道,你無法準確地描述它,但你能夠感覺,當這股氣味衝到你鼻子裡的時候,會馬上讓你有一種窒息的感覺,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然而,就是這樣一條臭氣熏天的街巷,居然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這是西城商鋪區的一條巷弄,巷口是一戶人家半塌的院牆,牆根下半躺坐臥的有幾個乞丐,炎炎夏日,他們身上卻裹着一件毛髮已經掉光,磨得油亮的皮袍子。人們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看都不看一眼,他們面前的破陶盆裡只有零星的一點錢幣,或者啃了一半的饃。
走進巷子更顯擁擠,路邊有一條排水溝,雨水、生活用水在這排泄不暢的水渠裡鬱積下來,上邊已經長了一層綠毛,隱隱可見看見有人和牛馬的糞便被沖積下來,在那綠毛水面上輕輕浮沉。
這條巷子裡是各種皮毛、獸骨等草原產品批發零售的地方。在這兒出售的皮毛和獸骨都是還沒有經過任何加工的貨物,那皮毛沒有經過清洗、硝制,整張的牛皮、羊皮硬梆梆地一大張,全都壓平了堆在一起,散發出難聞的氣聞。
然而這些東西經過加工之後,再販賣到中原去,就能變成幾十倍、幾百倍的利潤,所以一些纏綾掛緞的富商,也絲毫不嫌棄這裡熏天的臭氣,而是親自趕來,看貨、談價,最後把他滿意的商品裝上車去,興沖沖地離開。
楊帆一路走下去,爲了不引人注意,他還買了一張狼皮褥子,當然,以他此刻的扮相,不會買太昂貴的秋冬季獵取的狼皮,而且這張狼皮無論是成色還是作工都不好,狼皮依舊硬梆梆的,還有幾個破損的地方。
楊帆把狼皮捲成一團挾在肋下,繼續東張西望地往前走,又行了一陣,他看到了一塊牌子,牌子上面畫着一頭黑犛牛,牛不大,牛角卻畫得極大,兩隻半月型的牛角上邊,寫着一個李字。
楊帆知道,他的目的地到了,這家店鋪門臉不大,門前堆着一些成色極差的犛牛皮,另一邊還有一隻只完整的牛頭骨,頂着兩隻鋒利而巨大的牛角。楊帆在門口稍稍一停,看看沒人注意,立即快步走了進去。
店裡只有掌櫃的和一個小夥計,店面不大,三四個人進去,就連轉身都困難了,這店裡賣的東西就那麼幾樣,一些擺在外面,大量的貨物則在後院,直正寬廣的是後院空間,這裡的店鋪都是這樣。
楊帆見店裡沒有客人,就用出京時許良交待的暗語和那店主接頭,那店主五十出頭了,身子枯瘦,瘦瘦的臉頰全是皺紋,頜下稀疏的一縷鬍鬚,像極了一隻大老鼠,對完了接頭暗語,這店主瞪大一雙綠豆眼,驚訝地道:“你這一隊就你一個活着過來?你居然毫髮無傷?”
楊帆怔了怔,道:“什麼意思?其他各隊人馬,都出什麼事了?”
那店主奇道:“難道你這一隊不曾遇到馬匪或者吐蕃斥候?”
楊帆這才恍然,道:“我是單獨一個人過來的,跟了一支大馬隊同行,所以不曾遇到意外,可已有人到了?路上遇到了什麼麻煩?”
那店主一拉楊帆道:“你跟我來!”
店主拉着楊帆就往後走,一邊走一邊對他簡略地說了說情況,原來從洛陽出發的百騎侍衛們,儘管分別扮成了不同的身份,或行商、或客旅,但是他們一路西來,都遭到了不同人羣、不同程度的襲擊。
結果一路下來,能夠完好無損地趕到湟水的隊伍連一支都沒有,其中有些人甚至全軍覆沒,這位店主到現在爲止,一共才接到三撥人,加在一起倖存者不過七人,而且人人身上帶傷,算上楊帆這才八人。
也就是說,如果此後再沒人趕來,那麼從百騎派出的五十名精銳,如今就只剩下這八個人而已。那些遇襲的侍衛還以爲隴右地區的盜賊多如牛毛,也是這兩天才從本地軍中負責聯絡的人那裡瞭解到,他們遇到的人或許會有剪徑的馬賊,但是其中大部分很可能都是通峽斥候。
也只有精於伏擊、悍不畏死的通峽斥候,在以有備算無備的情況下,纔有可能對這些驍勇善戰的百騎侍衛造成這麼大的損傷。
楊帆聽那店主解說着,匆匆繞過堆積如山、臭味刺鼻的毛皮貨物,轉到後院一排簡陋的民房前面。
張溪桐拄着柺杖正在一幢民房前緩慢地活動着,忽然看見店主引着楊帆走來,登時站住身子,仔細再看幾眼,手一鬆,柺杖“咣噹”一聲掉在地上,張溪桐一副見鬼的表情道:“你……你是楊帆?”
楊帆見他金雞獨立,站立不穩,連忙搶前一步拾起柺杖替他架到肋下,說道:“當然是我,你怎麼……成了這般模樣?”
張溪桐驚訝地道:“你單槍匹馬一個人,怎麼竟連一點傷都沒有?這一路上,你連一個吐蕃斥候都沒遇到嗎?”
楊帆把他對那店主說的話又對張溪桐說了一遍,張溪桐欲哭無淚地道:“想不到,你獨自西行,反倒逃過了一劫。唉,別提了,我張溪桐也是上過戰場的,手刃於我刀下的番人,總也有數十人了,還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的窩囊仗,莫名其妙的就被偷襲啊!”
張溪桐憤憤地道:“實在不是我們不小心,可有時候……,牽着駱駝、領着女人和孩子和我們同路而行的旅人,你怎麼也不會對他們有所防備吧?嘿!都跟你一塊兒同行三天了,前一刻還一起圍着篝火,捧着烈酒給你唱歌,熱情地勸你唱酒,下一刻刀子就捅過來了,根本防不勝防啊!”
楊帆拍拍他的肩道:“大致情形我已經聽店主說過了,咱們還有哪些人到了?”
張溪桐指指身後的排房道:“都在裡面,算上我就剩七個活的了,大多帶傷,還不知要多久才養好。”
楊帆道:“我先去看看!”
楊帆舉步進了房間,張溪桐拄着拐,跟那店主隨在後面。
已經趕到的人是黃旭昶、張溪桐、張奇、田彥、魏同川等幾人,大多身上有傷,其中田彥傷勢最重,肋下中了一刀,因爲天氣炎熱,路上救治又不及時,所以拖到湟水之後便人事不省了,這幾天稍稍好了些,不過還是以昏睡的時候居多。
黃旭昶傷的也不輕,他是兩次受傷,第一次遇襲逃脫後,僅僅隔了三天,便遭遇了第二次襲擊,一路殺到湟水城的,他們受命保護的工部繪圖師也在逃亡途中被幹掉了。黃旭昶是隊正,是這次任務的負責人,責任重大,這幾天連氣帶上火,嘴上起了一溜火泡。
楊帆安慰道:“黃隊正,不要過於自責了。你是衝鋒陷陣、征戰沙場的勇士,本不善於行間斥候之事。”
黃旭昶垂頭喪氣地道:“你別安慰我啦!這根本不是理由!就連那些粗魯野蠻的吐蕃人都可以狡詐如狐,我們怎麼就做不好斥候?是我大意了!”
楊帆問道:“可曾通知河源軍,讓他們抓捕那些通峽斥候?”
店掌櫃的一旁接口道:“這太難了!他們平時就混跡在各行各業當中,一如良民百姓,如何區分他們之中誰纔是斥候呢?本地的蕃人本來就多,其中不乏良民,不能全抓起來吧?況且,通峽斥候未必全是吐蕃人。”
楊帆道:“把斥候全找出來固然不能,卻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方纔黃隊正已經說了,他們這一路衝過來,也殺了許多襲擊他們的人,包括那些全軍覆沒的兄弟,我就不信對方沒有損傷!那些吐蕃斥候既然有正當身份,突然死了,總要有個說法吧?”
店掌櫃的目光一亮,道:“你是說?”
楊帆道:“他們想在這裡長期潛伏下去,死掉的人胡亂用個外出的理由就不大可能,暴病而亡的理由也不大容易瞞過左鄰右舍,最好的藉口就是說放牧或出行的時候遇到了馬賊,而且不用人問,他們自己就會對這個理由大肆宣揚,所以……”
店掌櫃的接口道:“所以,只要查一查隴右各州府縣和各部落中最近因遇賊而死的人,就能順藤摸瓜,揪出探子。”
楊帆道:“不錯!”
張溪桐拄着拐道:“可是這其中未必就沒有真的遇賊而死的人。”
楊帆道:“我知道,所以……還要查!總能查出一些的,這些奸細,揪出一個是一個,總不能放任他們在隴右如此肆無忌憚。我想,他們每次都努力把屍體搶回去,就是因爲這個原因。他們不想因爲一具死屍留在當場,從而暴露一羣人。可是他們只要動手,就難免會有傷亡,這個法子地方官府可以時常用用,以後吐蕃斥候襲擊我軍民的事就會大爲收斂。”
黃旭昶一拍腦門道:“不錯!我怎麼就想不到!”
黃旭昶向楊帆翹了翹大指,心悅誠服地道:“當真是個好主意!黃某一向小看了你,經過這番被人坑害,再經過今日之事,黃某算是服了!有一副好腦子,當真比有一身好功夫還管用!”
楊帆笑道:“隊正客氣了,我也是偶然想到這個辦法。”
黃旭昶道:“只是,抓捕吐蕃斥候與我們的差使終究無所助益,如今咱們損兵折將,就剩下這麼幾個人,還個個身上有傷,聖上對咱們寄予了厚望,如果這趟西域之行咱們勞而無功,還鬧得損失折將,聖上會怎麼看?”
楊帆想了想道:“隊正傷勢很重,等你和各位兄弟養好傷,能夠行動自如,恐怕最快也得一個多月。如果再拖久些,到了秋冬時節,就更不易打探消息了。如果隊正信得過,就把這件差使交給我吧!”
黃旭昶驚疑地看着楊帆,道:“你?就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