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之後,武則天來到武成殿,上官婉兒爲她端上一碗她最愛喝的醪糟,便輕手輕腳地退到了一邊,生怕觸了她的黴頭。
殿上有兩個人,一個是戶部郎中薛凌雪,一個是工部員外郎高延禮,兩人早朝還沒結束就已經等在這裡了,上官婉兒已經知道他們的來意,自然格外小心。
果然,武則天一聽二人說明來意,臉色立即陰沉下來。
兩個人是檢舉揭發來了。
武則天本來是最喜歡聽人告密的,爲此她還特意設了“銅匭”接受告密。她甚至還下了一道旨,命令天下州縣,如果有人進京告密,須給告密者提供驛馬和五品官的住宿、飲食待遇,送其來京告密,且地方官不得詰問告密內容。告密屬實給予封賞,告密不實不予追究。
可是今天這兩人告密,武則天實在是高興不起來。因爲這兩個人揭發的不但是武則天的親戚,而且是武則天極爲信賴、倚重的幾個心腹。
薛凌雪和高延禮檢舉的人是宗秦客、宗楚客兩兄弟、他們的堂弟宗晉卿,此外還有在武則天登基時立過汗馬功勞的傅遊藝。
宗秦客是鳳閣侍郎兼內史,宗楚客是戶部侍郎,宗晉卿是將作大匠,傅遊藝如今雖被罷免了宰相之職,但他現在是司禮少卿,在禮部也是一個重要官員。
薛凌雪和高延禮提供了賬簿等確鑿證據。指控宗秦客三兄弟和傅遊藝等人貪髒枉法,收受賄賂。貪墨公款,賣官鬻爵。甚至在建造武氏七廟的過程中也偷工減料,大肆貪墨。
宗秦客是鳳閣侍郎兼內史,想要賣官鬻爵他是有這個條件的。宗楚客是戶部侍郎,宗晉卿是將作大匠,在宮室、宗廟、陵寢營建方面他們都能插得上手,而這些建築在規制、裝飾、規格、質料等方面的驗收時是要通過禮部的。所以傅遊藝這位司禮少卿也完全插得上手。
薛凌雪和高延禮自然是被宰相們指使而來的,不過他們拿出的證據也是確鑿無疑的。這些證據宰相們早就掌握着,之所以沒有早拿出來,是因爲這些證據雖能打擊政敵。卻不能起到讓對手傷筋動骨,甚至徹底擊潰的作用,所以一直沒有動用,以免在沒有充份準備的情況下貿然交手。
如今,武承嗣咄咄逼人,他們不得不還以顏色了。
武則天真的很難過,她當然懂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更懂得“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於一人之義”的帝王術,她也從不想苛求自己御下的官員清正廉潔的如聖人一般。
但是,宗秦客三兄弟和傅遊藝的所作所爲實在是太過份了,賣官鬻爵!那麼朝廷將會任命一些什麼人作官?連武氏七廟的建造都敢偷工減料,那還有什麼是他們不敢貪墨的?
如今這天下是她武則天的天下,她要讓自己的皇朝邁凌千古,她要打造一個屬於她武則天的盛世天朝,而這些貪官污吏的所作所爲。是在毀損她的皇朝大業。
想到這裡,武則天的眉梢地輕輕揚了起來。只是眉梢上揚,她那本來顯得很是詳和的佛一般雍容的面孔上便泛起了淡淡的殺氣。
武則天抓起硃筆,筆尖如鋒,在紙上懸停了片刻,便筆走龍蛇,書寫起來。片刻之後,一道聖旨寫罷,武則天對上官婉兒道:“加印,送御史臺,叫來俊臣從速辦理!”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對小海使了個眼色,小海馬上取來玉璽,上官婉兒趁機看了一眼那道聖旨,一瞧武則天的遣詞用句,就知道宗氏三兄弟或可留得一條性命,那個因帶頭勸進而高升的傅遊藝是一定完蛋了。
所謂着來俊臣再查,不過是按照律法走一遍程序,聖旨中已經決定了這些人的命運,而來俊臣這種善於體察聖意的人,是會按照皇帝想要給予的處罰,“找出”所需要的罪證的。
武則天爲了她的萬世基業,決心大義滅親,處治這些違反大周律法的臣民,但是她可能永遠也不會意識到,她本人就在做着違反大周律法的事情。
薛凌雪和高延禮見武則天已經做出了處治,便躬身退下。武則天疲憊地仰到椅背上,黯然閉上了雙眼。婉兒見了,忙走到她背後,伸出纖纖十指,輕輕爲她按摩着肩頭。她發現,武則天的鬢角已經變成了一片銀霜,心中不禁有些黯然。
雖然婉兒的祖父和父親都是武則天處死的,但是作爲一個信奉君權至上的人,她無法生起對武則天的敵意。而且,她的祖父和父親在她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時就已死去,她和他們並沒有什麼感情。
相反,對這個從她十四歲時起就朝夕相處的武則天,她是有一種特殊感情的,那種感情既像是對慈母的孺慕,又似對嚴父的敬畏。現在,她發現,儘管武則天每天花費大量時間,耗用無數天材地寶保養她的身體,她的年華還是在一天天逝去……
“婉兒……”
“什麼?”婉兒一驚,趕緊問道。
武則天悠悠嘆息了一聲,夢囈般呢喃道:“朕……不能容忍任何人毀壞我親手打造的帝國!可是,總有朕信任、重用的人試圖破壞它,你說……,究竟有誰是朕可以信得過的呢?”
婉兒輕柔地按着武則天的雙肩,認真地思考了許久,正想委婉地迴避這個問題,卻發現武則天發出輕微的鼾聲,她睡着了……
來俊臣的效率比周興更高。第二天一早。他就向武則天稟報了審理結果:宗秦客、宗楚客、宗晉卿三人聯手貪默建造宮室的款項,罪證確鑿。並從三人府上搜出了大量贓物,三人已承認所犯罪行,恭請聖裁。
武則天下詔。宗秦客貶爲遵化縣尉,宗楚客、宗晉卿流放嶺南。
武則天旨意一下,來俊臣馬上從袖子裡又摸出一份奏章,說是司禮少卿傅遊藝夢見他登上湛露殿並坐上龍椅,穿上龍袍,受到百官膜拜。醒來以後沾沾自喜,把夢中所見告訴了他的親人。
他的親人深明大義,跑到御史臺檢舉了他,來俊臣鎖拿傅遊藝入獄勘問。傅遊藝對其野心供認不諱並畏罪自殺。武則天下旨,人犯既死,不再追加罪名。傅遊藝家人深明大義,舉告有功,不予追究!
傅遊藝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掉了。一年多以前,他因帶頭勸進,由下六品的小官一路高升,登閣拜相,位極人臣,升遷之神速。被人稱爲“四時仕宦”,一年多後,他因爲“做了一個夢”,在獄裡“畏罪自盡”了。
從高升到橫死,傅遊藝奇幻般的經歷,何嘗不像一個夢?
宗秦客和傅遊藝等人如今都是武承嗣一黨,他們的飛來橫禍分明就是宰相們的反擊。傅遊藝“自盡”,宗秦客被貶爲一個小小縣尉,宗楚客和宗晉卿被流放嶺南。一連串的有力反擊,令非武氏一黨的官員揚眉吐氣。
但是武承嗣豈肯甘休,馬上指使周興重施故伎,很快就從韋方質那裡拿到了一份新的口供,招認宰相岑長倩是他同黨。這一次周興汲取了上一次攀咬蘇良嗣失敗的教訓,一俟拿到口供,立即對岑長倩的府邸進行搜捕,竟然變戲法兒似的搜出了盔甲百餘副,長矛數百枝、勁弩數十具。
岑長倩不僅是宰相,而且還有軍銜。他曾長期擔任過兵部尚書,直到現在還有一個輔國大將軍的軍銜。岑文倩是太宗朝宰相岑文本的侄子,叔侄兩代宰相,人脈廣泛,門人衆多,又身兼文武兩職,一聽說他是韋方質的同黨,武則天大爲緊張,馬上命周興加緊盤查,並加強了京城防務。
岑文倩入獄後,一見那令人魂飛魄散的新奇刑具,就知道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根本捱不過這些刑具的折磨,岑家門人衆多,到時候受刑不過,違心攀咬一番,必然害了許多與岑家交好的大臣,而自己揹着這謀反的罪名終究難逃一死,還不如早早了斷,把心一橫,竟碰柱而亡。
武則天聞訊大怒,下令掘其父、祖之墓,曝其父祖屍骨於荒野,周興猶不死心,見岑文倩自盡,便對其子岑靈源用刑,迫其交待同黨。岑靈源受刑不過,便胡亂招認了一些大臣,一時間,如司禮卿歐陽通、右御使中丞格輔元等數十位大臣皆以謀反罪入獄。
宰相們不甘示弱,利用他們掌握的對方官員的不法證據,不斷對其進行彈劾,原本一派昇平氣象的官場被攪得烏煙瘴氣。武則天原以爲她登基以後政治清明、百官清廉,卻沒想到謀反的謀反、貪污的貪污,憤怒傷心之下,殺心大起。
一時間,洛陽城腥風血雨,自武則天登基之後已冷清許久的幾處棄市所在再度門庭若市,每天都有被押赴刑場處決的官員。此時,已經進入炎炎夏季,可是對許多人來說,每天都心寒如冰。
宰相們同武承嗣的決戰,楊帆看在眼裡,急在心頭,他知道要想制止這一切,唯有第三股力量插手。這個第三方力量的最佳人選自然是武三思,只要他肯出手,不但能改變眼下這種局面,而且還可以沉重打擊武承嗣。
然而,武三思對眼下這種狀況非常滿意,對決的雙方爲了避免第三方勢力加入對方陣營,在廝殺中都竭力避免把隸屬於第三方勢力集團的官員們牽扯進來,武三思既然毫無損失,自然樂得他們拼個你死我活。
沈沐此時正在長安與姜公子鬥法,武三思又按兵不動,楊帆別無他策,只得硬着頭皮去找太平公主。眼下,如果還有人能制止這場慘烈戰鬥,也就只有這位洛陽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