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興端起杯來,細細地抿了口酒,輕捋鬍鬚道:“哦?以來中丞的手段,竟也有難決之事求教於周某麼?”
來俊臣笑吟吟地道:“人有所長,必有所短麼。周兄也知道,小弟掌御使臺,爲天子耳目,平素問案,遇到些刁頑之輩,慣喜以酷刑施之。可是,今日小弟卻遇到了一樁爲難之事、一個爲難之人,不能盡情施爲了,一時間不免有束手無策之感。”
周興對來俊臣的手段一向鄙視的很,他還聽說來俊臣與其心腹爪牙萬國俊合寫過一部《羅織經》,據以問案拿人,無往而不利,以致來俊臣奉此經爲至寶,秘不示人,周興聽說之後也只是一笑置之,從未放在心上。
今日聽說來俊臣碰上了硬碴兒,那些粗鄙手段全都用不上,不禁笑道:“中丞,不是周某說教,你那些刑訊的手段,什麼‘定百脈’、‘突地吼’、‘死豬愁’、‘求破家’、‘反是實’,聽起來固然駭人聽聞,卻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一旦碰上手眼通天的人物便無從施展了,你且說說,如今有何難題?”
來俊臣對他倨傲的態度絲毫不以爲忤,應聲道:“是這樣,小弟現在接手了一樁案子。這人犯位高權重,且多年來一向受天子信任,小弟擔心,陛下或許會割捨不下,萬一一時性起,想要親自詢問他,小弟把他弄得血肉模糊、人鬼不辨,陛下面前不免難看。”
周興會意地笑道:“嗯!這人既然素受天子信賴,一旦天子見其慘狀,說不定還會動了惻隱之心,法外施恩。再者說,此人既位高權重,必有黨羽,到時也不免會以此爲據,說你濫施酷刑,迫逼僞證。”
來俊臣連聲道:“不錯,小弟正有這個顧慮,此人文弱,一旦施以酷刑,萬一禁受不起暴死獄中,陛下面前也不好交待。同時,陛下希望此案速戰速決,免得節外生枝,時間上也不允許小弟慢慢擺佈於他。這就難了,不施酷刑,他如何肯招?若施酷刑,又有諸般顧忌,周兄何以教我?”
周興大笑道:“以周某多年主持刑獄之見,一些刑罰雖然能把人整治的血肉模糊,可是痛苦再強烈,也只是一時,如有意志堅定者,咬牙硬捱,未必就撐不過去,這麼多年來,周某也是見過一些鐵骨錚錚,捱得起大刑的。
刑罰之妙,不在於血腥與否,而在於你施加於人犯的痛苦是否持續不斷、是否逐步遞增,但有可持續而長久施予的痛苦,但凡血肉之軀,無人可御!”
來俊臣連忙爲他再斟一杯酒,虛心地道:“還請周兄指教!”
周興道:“比如說,在人頭上加一鐵箍,鐵箍之中鍥以木楔以勒緊頭顱,只要楔子不拔出去,那種頭痛欲裂的感覺就會一直存在,如果再加一根楔子,那就可以叫人慾求一死而不可得,若是三根木楔下去,嘿嘿,哪怕他是大羅金仙,也不怕他不乖乖招供,而你在他身上,是看不到什麼嚴重創傷的。”
來俊臣眨巴着眼睛,連連稱讚道:“妙!妙啊,此法聽來斯文儒雅,不想竟有這般奇效!”
周興傲然道:“這有什麼,周某還有一個法子,既簡單又有效。你只需取大甕一口,將人犯置於甕中,以炭火在甕下燃燒,那種酷熱高溫是逐步遞增的,不等他遍體鱗傷,意志已然崩潰,這種情況下,只爲能離開大甕,任何事他都會招認,周某這些年來,一旦遇到難對付的犯人,都是用這個法子,還不曾見過一個捱得住的!”
來俊臣鼓掌大笑道:“受教了,來某真是受教了。”
周興得意地道:“這也不算甚麼,周某雖無你那樣的《羅織經》,整治人的手段卻是信手拈來!”
來俊臣笑得更愉快了,用力鼓掌道:“佩服!佩服!小弟對周兄真是越來越佩服了!來來來,周兄,請滿飲此杯!”
周興端起杯,與他一碰,笑飲了這杯酒,來俊臣揚聲道:“來人,取大甕炭火來!”
周興奇道:“怎麼?中丞不信周某所言,還想要當堂驗證不成?”
來俊臣笑而不語。
大甕是用來儲水防火之物,在官署豪宅中都是常備之物,至於木炭也是一樣,冬際嚴寒,官衙中禦寒,朝廷都會撥付取暖的木炭,通常都會有剩餘,不致用個一乾二淨。不一會兒,大甕和木炭取來,就在堂上架起大甕,燃起了炭火。
周興笑眯眯的,也想當堂賣弄一下自己這刑罰的妙處,便對來俊臣道:“也好,那就叫你來中丞瞧瞧我這甕刑的厲害。只是不知那人犯誰啊?”
來俊臣神情一肅,對周興正容道:“今有內狀,告兄臺謀反,請兄入此甕吧!”
周興怔道:“來中丞這是開的什麼玩笑?”
來俊臣神情嚴肅,沒有絲毫說笑的意思,周興的臉色不由慢慢變了。
楊帆在幕後聽得清清楚楚,不禁輕輕籲出一口氣,鬆開了他握劍的手:“自商鞅以來,作法自斃者,又多一人了!”
少華山下,天愛奴牽着馬,于山間小徑上停下腳步,對向若蘭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小妹這就上路了,姐姐不要遠送了。”
向若蘭站住腳步,對天愛奴道:“阿奴,你腿上的傷纔好了八成,真不知你有什麼事這般着急,執意要去洛陽。罷了,姐姐也不攔你,只是路上你自多加小心!”
天愛奴微笑了一下,她怎好告訴向若蘭,說她要去洛陽找男人?
在郭家養傷這些日子,天愛奴與向若蘭相處融洽,情投意合,已經義結金蘭。天愛奴的腿傷好了大半便要離開,向若蘭苦勸不得,只好由她去。
天愛奴道:“姐姐放心,小妹的傷勢已經不妨事了,再說,還有姐姐相贈的駿馬,有馬代步,更加無妨。等小妹到了洛陽,這傷也就全好了。等來日……小妹再看探望姐姐。”
說到這裡,天愛奴忽然有些羞意。
她在郭家已經養了這麼久的傷,公子那邊一定以爲她已經死了,此去洛陽,只要換一個身份,少些拋頭露面的機會,就可以與二郎雙宿雙棲,長相廝守,一想起來,怎不叫人心花怒放。
郭少凡搔了搔頭,憨聲道:“表妹,這世上有許多看起來好心眼的壞人,越是大城大阜,這樣的壞人越多,你長得這麼漂亮,可要自己小心,不要被他們騙了,如果有人欺負了你,你就回來告訴我,我去替你出氣!”
他大嫂早就告訴他阿奴不是他表妹,郭少凡卻一直就沒改了稱呼,如今阿奴認了他大嫂爲義姐,卻真的成了他貨真價實的表妹了。
向若蘭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心眼兒實誠,那些話都是家裡人教你的,怕你被人騙了去,你表妹也像你一般呆麼?”
郭少凡聽大嫂說他傻,不高興地努了努嘴兒,不過“積威”之下,卻也不敢反駁。
天愛奴抿嘴笑道:“憨二哥,你就放心吧,小妹一定會很小心的。如果真有人欺負了我,小妹一定回來向二哥告狀,請二哥爲我主持公道!”
郭少凡一聽,又咧開了嘴巴,開心地道:“表妹放心,誰敢欺負你,二哥一箭就射殺了他!”
向若蘭不想聽他的瘋言瘋語,只對天愛奴道:“天色不早了,小妹上路吧,免得錯過了宿頭。你一個女孩子,縱有一身功夫,出門在外,也須格外小心!”
天愛奴點點頭,翻身上馬,對向若蘭和郭少凡拱了拱手,大聲道:“姐姐、二哥,小妹這就去了!”
一騎遠去,漸漸消失在山腳下。憨二郎單獨與他大嫂在一起,頓覺十分的不自在,一見天愛奴的身影已經消失,馬上找個藉口溜之乎也。
向若蘭獨自領着老管事與四個家人往回走。老管事低聲道:“已經派人尾隨阿奴姑娘去了,遵照夫人吩咐,咱們的人只護送她到洛陽爲止。真是沒想到啊,阿奴姑娘竟是姜公子身邊的人。”
向若蘭微笑道:“我也沒想到,這位姑娘對楊帆用情如此之深!以她本領,原不需有人照料的,可她如今畢竟身上有傷,再者,沈沐對那個楊帆可是十分看重的,不能叫她出了意外。只是……”
向若蘭微微蹙起眉頭,道:“沈沐那邊送來的消息語焉不詳,只叫我不要插手,看其言語,似乎楊帆已經成親了。這男女糾葛,卻也不是我們能夠幫忙的,只希望這丫頭不會爲情所困,做些傻事出來……”
御史臺的臺獄設在麗景門內,正式名稱叫推事院,由御使臺主持,獄卒由御史臺自己僱傭,但獄吏全部來源於年老或致殘退伍的禁軍侍衛。
周興呆呆地坐在牢房裡,面前一張几案,獄中書吏擱下毛筆,拿起供狀吹了吹未乾的墨痕,遞到他的面前,周興木然擡起手,在硃砂中蘸了蘸,在那供狀上深深地按了一個指印。
周興看着那書吏出去,牢門“咔嚓”一聲鎖上,呆滯的眼神稍稍移動了一下,定在牢房外一具刑架上,黯然說道:“丘兄,他們想要你招什麼,你就招了吧,何必多受皮肉之苦。”
丘神績被牢牢綁在刑架上,雜草般的眉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兩隻眼球都恐怖地突了出來,他的頭上戴着一個銅箍,此刻已經鍥入了第二根木楔,疼得他呲牙咧嘴,面目猙獰,連後槽牙都清楚地露了出來。
不知道《西遊記》中孫悟空戴了金箍咒的創意,是否來源於周興一手創造的這種刑罰,但是此刻的丘神績,真的彷彿是一隻痛苦不堪的人猿。這隻人猿還在苦苦撐,不肯認罪。
一個獄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信手拈起第三根木楔,“嘿嘿”地冷笑兩聲,把尖端插入頭箍,拈起一根木錘。
“砰!砰!砰!”
木楔才只釘入三分,雙目充血、面孔扭曲如鬼的丘神績就崩潰了,他用嚎哭一般的聲音慘叫道:“我招!我招了啊!拿供詞來,我畫押,我全招!我招了啊!”
在這推事院裡,人可以變成獸,神可以變成鬼,就算是無法無天的齊天大聖,也得乖乖低下他的頭,口唸“阿彌陀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