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思晦的這個兒子年紀還小,正因爲小,所以還沒有形成對皇帝的敬畏,還沒有形成對君權不可觸犯的恐懼。
他只記得他的父兄就是被那個大壞蛋給害死的,如果他能說服皇帝,那麼大壞蛋就會受到懲罰,他和他的母親還有阿姐、阿妹就能脫離奴籍,恢復〖自〗由之身。
皇帝的這句問話,恰恰是在準備營救他和他的家人的那位官員所準備的十二句問話當中的一句,這令他鬆了口氣,他不需要自己來隨機應變地答覆這位‘女’皇帝的問話了,他朗聲答道:“臣沒有憑據!”
這句話本沒有什麼,因爲當時的告密制度,包括御史臺彈劾官員制度,都是可以風聞奏事的。只要你聽說了,你就可以告,至於事情是不是真的有,讓有司衙‘門’去杏,不需要你提供證據,這也正是武則天漸漸不再重視銅匭告密的一個原因。
你家蓋房子屋檐佔了我家房子的空間,你擺攤兒那小車佔了我擺攤的地方……,人們只要有一點‘私’冤‘私’仇,就會捏造罪名投書告密,‘亂’七八糟、形形‘色’‘色’的“案件”耗費了法司衙‘門’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與成效太不成比例。
但是他的第二句話就不那麼中聽了,他提足了丹田之氣,大聲道:“正如來俊臣控告大臣,也根本沒有證據!”
武則天的臉‘色’頓時沉下來,佯怒道:“小娃兒,你可知道蓄意誣陷大臣,該當何罪?”
樂家小子叩首大聲道:“臣風聞奏事,雖無憑據,卻也不是誣告,至於罪名,依着陛下的規矩,風聞舉報,縱然不實,不予治罪,所以”—,臣沒有罪!”
“呵呵呵,—……”
武則天笑起來,扭頭對李昭德道:“樂家小兒,倒是一副好膽‘色’。”
李昭德撫須笑道:“一個娃兒,能有什麼膽‘色’。想來,他是聽說過陛下‘胸’襟似海,廣納忠言的賢名,心有所恃,所以不知畏懼。”
武則天轉過頭,對樂家這個倖存的小兒子微笑着道:“好吧,你說吧,你爲何要告來俊臣陷害忠良,那些人可是己經認了罪的。”
那孩子又重重地磕了個頭,說道:“陛下難道不知道,凡是由來俊臣審理的案子,沒有人敢不認罪?陛下可以想一想,這些年來陛下‘交’予來俊臣審理的案子,可有一例是由他審出無罪的?”
武則天臉上的微笑漸漸凝固了。
她忽然想到了,迄今爲止,以無罪之身而走出推事院的,貌似只有楊帆一個,而楊帆”卻是因爲太平公主大鬧公堂而得到赦免,此前他也死罪。
那孩子又道:“陛下可以從身邊選擇任何一個忠心耿耿的人,包括這位在座的宰相,或者陛下身邊最寵信的上官待制,只要陛下把他‘交’給來俊臣,說你懷疑此人謀反,旬日之內,來俊臣一定可以證明他真的謀反!”
上官婉兒和李昭德下意識地看了武則天一眼,武則天臉上凝固的笑容已經散去,變得沒有一絲表情,她徐徐說道:“小娃兒,你可知道,狄仁傑等人謀反一案,不但有他們親筆畫押的罪狀、有他們親筆所寫的《請死表》,而且朕還派了通事舍人去查,他們確實不曾受過嚴刑‘逼’供。你,究竟是誰指使來的?”
說到後來,武則天的聲音越來越嚴厲。
但是樂家小兒卻是初生牛犢,根本不怕這頭母老虎,他擡起頭來,大聲說道:“陛下寵信來俊臣,左右又豈敢以實情相告?朝中大臣,天下百姓,誰不知來俊臣一向以峻法酷刑問案,所瞞只是陛下一人罷了!陛下固然派人去查過,可是陛下以爲身邊的人就不會與酷吏有所勾結嗎?”
這句話如果此前說出,只怕武則天只會一笑置之。然而剛丹發生了韋團兒受賄於“武三思”栽髒陷害太子和太子妃的案子,樂家小兒這句話說出來,卻有了莫大的力量,彷彿在武則天心中敲響了一口宏亮的巨鍾,震得她的心海一種‘激’‘蕩’。
她忽然感到了恐懼,一種強烈的恐懼,她是皇帝,只能坐於深宮,她執掌天下要靠朝中的文武百官,她要了解天下民情和文武百官的忠心靠的就是三法司那些耳目,如果真如這孩子所言,她身邊的人和這些酷吏勾連起來‘蒙’蔽她,那麼……,一股寒意彼然襲過武則天的心頭,過了半晌,她用一種對於一個丹丹九歲的孩子來說,顯得過於認真的態度,平靜地說:“你提醒了朕!不管你所言是否屬實,朕決定,赦免你和你的家人,歸還你家被抄沒的府邸和財物!”
樂家小兒呆了呆,突然狂喜叩頭,淚水滂沱,他終究是個孩子,巴經強自冷靜了許久,一直謹慎地揀選着別人教他的話來與皇帝奏對,這時聽說自己和家人得到赦免,他終於恢復了一個孩子的本‘性’,放聲大哭起來。
武則天讓小海把樂家小兒帶下去,對李昭德道:“孩子是不會說謊話的。如果樂家這個孩子說的是實話,那就太可怕了。宰相,來俊臣是朕所委任的法司長官,關於狄仁傑一案,朕也曾派通事舍人去查過,你覺得朕可以親自調查此案麼?”
李昭德的臉‘色’嚴肅起來:“這與法不合,陛下!”
李昭德坐直了身子,聲如洪鐘:“然而,律法並不能凌駕於一切之上!朝廷制訂的一切規則,都是爲了維護它的統治,如果有些事情己經危害到了陛下的江山社稷,陛下就應該馬上過問,而不是圃於律法的約束。人們給自己制訂規矩是爲了防止出‘亂’子,而不是爲了給自己製造大‘亂’子!”
“你說的對!”
武則天站起身來,肅然道:“婉兒,立刻草制,着武彼宜帶兵往御使臺,提狄仁傑等一干人犯入宮,朕要親自訊問!”
上官婉兒草制,戒則天看過無誤後,用了印矜,命人給武做宜傳旨去了。
武成殿上頓時肅靜下來,每個人都在安靜地等着,武則天和李昭德君臣對坐,相顧無言。
武則天的心神飄得很遠,她在恩考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連來俊臣這樣她一手提拔起來的草根都不可靠了,她該如何保證耳目的清明?
各種方案她都想過了,卻都不切實際,人都有‘私’心,再可靠的人,給了他強大的權力,都難保他不會出於一己‘私’利而對自己有所‘蒙’蔽,看來最好的辦法,還是得把刑部重新立起來。以前刑部有周興,御史臺有來俊臣,兩人相互制約着,至少不敢太過無法無天,而現在周興死了,來俊臣一手遮天,這隻看‘門’狗快被養成白眼狼了……,李昭德也在思考一個嚴重的問題,如何保證自己既得的利益和權力。於公於‘私’,他都必須把狄仁傑、任知古、裴行本等人救出來,然而如果他們馬上官復原職,憑他們的資歷和威望,自己就得往下降一降了。
“要放一放……”
李昭德暗暗思忖道:“需要先把他們晾一晾,等我坐穩,才能回來……”
李昭德蹙起的眉頭輕輕展開了,武則天思索着今後的打算,此時業巳想到一個合適的人選,她的心情放鬆下來,一擡眼,正看見李昭德眉頭輕舒的動作,不禁微笑道:“昭德若有所思,可是想到了什麼?”
李昭德心神一閃,忙欠身答道:“是!臣正在想,如果樂家小兒所言屬實,朝廷該如何善後。”
武則天微‘露’訝異,道:“善後?你是指……”
李昭德苦笑道:“陛下!三位宰相,同一日因謀反而入獄,甚至要把他們處死的消息都傳得滿京城盡人皆知了,如今輕飄飄地一句話:“此係冤獄”就把他們放回來了,臣擔心,這會對陛下的威信、對朝廷的威信產生重大的影響。”
武則天聽了神‘色’微微一動,頓時沉‘吟’起來。武則天沉‘吟’了一會兒,微微點了點頭,說道:“昭德思慮周詳,不愧爲宰相之才。朕,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這時,內‘侍’小海入內稟報,輕聲道:“大家,武彼宜奉旨,將狄仁傑等一干人犯帶到,現在廊下候見!”
武則天長身而起,對李昭行這:“走,今日朕御前親審,就由你這位鳳閣‘侍’郎、當朝宰相,爲朕存證吧!”
武成殿正殿,中間已經設了皇綾的御案,左右各有兩張小几,几案上擺着文房四寶,案几後面設着坐榻。又有八名內‘侍’手持儀鉞,端立在後面,高瑩和蘭益清則將龍鳳寶扇‘交’叉持着,肅然站立在御案之後。
武則天在御案後坐定,將手一擺,示意上官婉兒和李昭德分別在左右的小几後坐了,由待制上官婉兒擔任“錄事”宰相李昭德擔任“存證”沉聲吩咐道:“來啊,帶一衆罪臣上殿!”
小海快步走出去,站在廊下宣了旨意,武彼宜便帶了七名百騎中的武士,各自押着一名犯官步入武成殿。
案發後,第一時間被捕的七大臣,在時隔一個半月之後,終於和他們的皇帝見面了!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