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反覆地咀嚼着楊帆的這句話,漸漸明白了些什麼,她擡起頭,希背地看着楊帆,問道:“你覺得,我們還有機會?”
楊帆道:“你是關心則亂,難道沒注意到皇帝雖然選擇了武家,卻還沒有決定具體是誰。武家現在有兩個人,如今一個負責亞獻,一個負責終獻,可見這太子之位,一時還不能塵埃落定。決定了的事,尚且常常發生意外,何況是還沒有決定的呢。”
太平公主道:“可是,不管母皇最後選擇他們之中的哪一個,對我們來說結果都是一樣的。”
楊帆道:“但凡成事,一半靠努力,一半靠天意,在它還沒有發生之前,任何意外都可能發生。你能想像一個十年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乞索兒,今日居然高居廟堂,做了刑部郎中麼?”
太平公主“噗哧”一笑,沉重的心情有些放鬆下來,打趣道:“你現在不過是一個郎中,可還談不上高居廟堂呢。”
她想了想,頷首道:“你說的有道理,一日未曾實現的事,未必就不會發生意外,如果我現在就放棄,那麼它就真的會實現了。”
楊帆欣然道:“你明白就好。我這就回去了。至於你說的要幫我撇清的事……”
楊帆苦笑一聲,道:“好意心領了,不過這種事還是算了吧。對於人們樂意見到的、想要見到的事,就算當事人自己否認也沒有用。有些東西會越洗越白,有些東西卻會越描越黑,還是……順其自然吧!”
“哦……”
太平公主答應了一聲,不知怎地心頭竟然有些輕鬆的感覺,眼看着楊帆撩開車簾,太平公主突發奇想,又追問了一句:“爲何你就能做到從不認輸?如果堅持到最後,依舊是失敗的結局,那怎麼辦?”
楊帆停住腳步,想了想道:“那……我就拍拍屁股走人唄。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得?我非得在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不成?”
太平公主登時啞然。
楊帆的馬就拴在太平公主的車子後面,一見楊帆出來,許厚德就停了車.楊帆繞到車後,解下繮繩翻身上馬,剛要策馬離去,才走出兩步,身後突然又傳來一個清悅的聲音:“明天,我約了她同遊金谷園!”
楊帆霍然回頭。就見窗簾正輕輕拉上,一隻塗着豆蔻的柔荑悄然縮回窗內。楊帆眸中只留一抹驚豔。
第二天沒有朝會,一大早上官婉兒就被一輛輕車接出了宮。
武則天知道上官婉兒的去處,婉兒已提前向她稟報過,說是今日太平公主邀了她同遊金谷園。
武則天本以爲經過祭天大典之後,女兒的心情會低落一陣子,沒想到她還有興致邀請上官婉兒出遊。看來女兒自嫁入武家,成爲武家婦之後,心態上已經發生了變化,對於武家人繼承江山已經不那麼牴觸了。對此局面。武則天自然樂見其成,於是慨然應允。
輕車到了太平公主府,角門兒打開,車子便直接駛進了公主府的後花園,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一輛華麗的馬車又從角門兒駛出來,向城外趕去。車子左右只有四名侍衛。輕車簡從,還真是出城遊玩去了。
太平公主建於金谷園的別苑叫做“梓澤苑”,太平公主曾經向武則天抱怨說她在金谷園的別苑比千金公主的別苑小,也不及千金公主的別苑華麗。所以纔在南市開設了十幾家店鋪,交由楊帆幫她打理,以期多賺些花銷。
太平公主說這番話固然是爲了幫楊帆脫罪,但是卻也並非無中生有,她的別苑確實比千金公主的別苑小一些,千金公主的別苑佔地二十畝,她的別苑佔地頂多十八畝。
她的別苑也確實不如千金公主的別苑富麗堂皇,因爲她的別苑中只建了很少的宮室亭榭,最大可能地保留了此地的原始生態,所以野趣盎然。
至於地理位置,太平公主更是打了個馬虎眼,她的這座別苑佔據了金谷園中風光最優美的一塊地段。這裡的地皮和千金公主的別苑所在地相比,同樣一畝地,至少貴五倍。
金谷園這個名字取自於西晉時期的大富豪石崇,石崇當時在這裡建了一座比皇家園林還要精美雅緻、富麗堂皇的莊園,名字就叫金谷園。
而太平公主的“梓澤苑”,據說就是當年石崇所建的“金谷園”所在地。如今建於四周的其它權貴家的別苑,在西晉石崇時期還是金谷園外的一片莊稼地呢。
上官婉兒身在宮廷,與楊帆不容易見面,但是與楊帆見面的最大障礙,卻是來自於她先前立下的毒誓。如今太平公主依照楊帆的話,想了個理由打消了婉兒心中的忌諱。
楊帆其實很好奇太平公主究竟編了一個什麼理由,但是他沒有向婉兒問起,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當他看到婉兒的時候,從婉兒見到她時略顯古怪的神情表現,他就能感覺到,這個理由自己不能問。
太平公主並沒有跟他們一起來,她約婉兒同遊金谷園本就是幫楊帆製造一個機會,她當然不會跟過來。就算楊帆和上官婉兒不在乎她也在這裡,難道她見了楊帆和婉兒卿卿我我的樣子不會難受麼?
所以,今天的“梓澤苑”,就成了楊帆和上官婉兒兩個人的世界。
“梓澤苑”中沒有太多的建築,只是對流經園內的河流做了一些巧妙的設計,隨着地勢的高低,築臺鑿池,清溪縈繞,水聲潺潺,鳥鳴魚躍,幽雅異常,這樣充滿野趣的景緻卻是比那些人爲的景觀更耐看。
偶爾,在草木深處會看見幾堵破敗的石牆,被藤蘿草木重重掩映着。走近去仔細看,就能看見石上有精緻美麗的花紋,讓這被歲月滄桑了的石頭保持着幾分尊貴的感覺。於是,那幾堵殘垣斷壁也有了一種古樸的美感。
婉兒以前曾經來過這裡,而且她博聞強記,知道許多已經被歲月湮滅在故紙堆中的故事,婉兒偎依在楊帆懷裡,指點着那草木深處的石牆,悠悠地道:“這兒曾經是石崇的園林,那時候,這裡樓榭亭閣,高下錯落,華麗之極。
據說石崇用珍珠、瑪瑙、犀角、象牙等把這裡裝飾的金碧輝煌,就連方便之處都擺着紋帳坐墊、燃放沉香,又有姿容美麗的侍女侍候其間,以致有一位上門作客的官員還以爲誤入了石崇的內室。
你看到那堵牆了麼,那就是石崇的金谷園遺蹟。我有時候會想,這個地方,當初會不會就是那位多情的綠珠姑娘所住的綠珠樓呢,也許綠珠姑娘就是從這裡一躍而下,以身殉情的呢。”
楊帆輕嘆道:“如此氣焰熏天的一代風流,如今他又在何處呢,留下來的也不過就是這一堵殘垣斷壁罷了。”
他攬着婉兒的纖腰,望向邙山方向,說道:“就像邙山腳下那片河灘上葬着的漢光武帝劉秀。這一代帝王,如今又剩下些什麼呢?”
上官婉兒回眸笑道:“人家和你說綠珠深情,郎君何以發此感慨?”
楊帆道:“你是女人,想的當然是綠珠的款款深情。我是男人,想的卻是石崇的榮耀一生,尤其是想到本朝李武之爭,武武之爭,更加心有所感罷了。”
上官婉兒搖頭道:“郎君真是一個異類。帝王家事且不去說它,就說這朝中文武吧,一個個白髮蒼蒼,偌大年紀,還要努力地往上爬,明知道越高的地方風險越大,偏是不肯放棄。郎君年紀輕輕就已位居五品,可謂前途無量,怎麼反倒意氣消沉起來了?”
楊帆微笑道:“感慨歸感慨,事情我在做啊。我只想,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或者是爲了名利,又或者是爲了志向,固然有所拼搏,而到了年老的時候,爲了身後名,爲了子孫事,較之年輕時怕會更加熱衷名利了。”
楊帆在婉兒腮上輕輕一吻,柔聲道:“我們還年輕,正是及時行樂的時候,等到我們有兒有女,有了牽掛,再去努力爲孩子們拼搏也不遲啊!”
上官婉兒聽了這句話,神情登時一黯,楊帆見了,不禁暗悔失言。
婉兒現在被女皇帝所用,不得自由。她的父族和母族因爲曾經與女皇作對,飽受迫害,她雖只是一個弱質女流,如今卻是父族和母族從多親人頭頂一棵遮風蔽雨的參天大樹,這許多牽掛她拋不下,以致兩人連幽會一次也像牛郎織女一般,還要太平公主爲他們搭鵲橋。
對一個女人來說,活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就是有一個心愛的男人,再爲這心愛的男人生兒育女。兩者缺一,對她的人生來說都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如今連幽會私唔都如此困難,更不要說生兒育女了,說起這個不是惹她傷心麼?
楊帆趕緊打個哈哈道:“你看,你我相會,本是極高興的事,何必在這裡追古思今,替古人擔憂呢?就說這金谷園裡最有名的傳說‘綠珠墜樓’吧。綠珠的忠貞,石崇的深情,傳頌千古,可我總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