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與馮元一走出“鷺洲”,在臺階下站定腳步,回身拱手,笑道:“如大家請留步,不勞遠送!”
如眉大師帶着新收的弟子敏兒在階上站定,淺淺一笑,頷首道:“郎中慢行!”
敏兒在師父面前不敢僭越說話,只是深深地望了弟弟一眼。
馮元一滿眼蓄淚,忽地跪倒塵埃,“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也不知是拜如眉還是拜爲了他寧願留在京師,從師學藝的阿姐。
楊帆抄起他的臂彎,將他帶起,向如眉大師頷首示意一下,攜着他轉身離去。
車馬緩緩向前駛去,前方一片起伏不定的波浪形園牆,白牆黛瓦,臨牆一排梨樹,樹葉中間還掩映着一些沒有摘去的成熟梨子,沉甸甸的壓彎了枝頭。
楊帆低聲安慰着自坐上車子,眼淚就似斷了線的珠子似的馮元一,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的手下翻江倒海也沒有找到的姜公子,此刻就與他一牆之隔,就在這片梨樹後面,就在這座向學士府。
姜公子負着雙手,輕輕蹙着眉心,一腳一腳,把腳下半枯的梨樹葉子用力地輾碎。他敗了,先敗於沈沐之手,割讓半壁江山,又敗於楊帆之手,讓出了剩下的半壁江山,被迫‘下野’,匿藏於此。
以楊帆妻、子挾制楊帆爲己所有的計劃雖然失敗,但他並非絕無希望,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這個機會本來是楊帆的機會,世家本來只是想分割他的一部分勢力給楊帆,栽培第三個代言人出來,就是因爲楊帆成爲南疆選官的關鍵,又因爲他的部下尤浩洋自作聰明,被楊帆果斷主導了局面。乾脆把他的權力一股腦兒奪了去。
可凡事都有兩面,楊帆的這個機會,同樣是他的風險。
在楊帆之前,“繼嗣堂”的顯隱二宗宗主在朝堂上都沒有官職。可楊帆卻是大隱隱於朝。所以。只要他能利用南疆造官一事製造一場風波,破壞楊帆的計劃。楊帆不但功敗垂成,而且很可能會被皇帝砍頭。
如果楊帆死了,他未必就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世家那些老頭子都不是不吃回頭草的好馬。而是一羣惟利是圖的老奸滑。
這個機會並不難找,楊帆上位的原因就是他能利用他的職務給予各大世家便利,所以他的選官名單上,必然充斥着各大世家的子弟,也許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比較隱蔽,但是這事瞞得過別人,瞞不住他姜公子。
只要讓皇帝知道了這一點。楊帆一定會死!他現在要做的,是如何在事前推波助瀾,利用他殘存的勢力幫助楊帆儘可能地爲世家多爭取幾個席位,而事後……又如何揭發此事。還得把他摘除在外,不露嫌疑。
牆外,車輪轆轆,馬蹄聲聲,那是楊帆的車子和他麾下侍衛經過的聲音,正沉思入神的姜公子同樣沒有想到,他處心積慮地想要送進萬劫不復之地的那個人,此刻就與他一牆之隔。
魏王府,武承嗣端坐於案後,面沉似水。
鳳閣舍人張嘉福正在他面前喋喋不休:“楊帆還沒去天官府報到,先去見了李昭德,隨後又去見了樑王,很明顯,他是想得到這兩個人的支持!李昭德現在一家獨大,有他的支持,楊帆就可以爲所欲爲。
而陛下只要大權能夠掌握在武氏族人手中就行,倒不介意是王爺您還是樑王,這一來,只要樑王得了便宜,陛下那裡也不會反對,楊帆打得好一副如意算盤吶。王爺,如果讓楊帆得手,李昭德和樑王的勢力進一步得到擴張,我們……”
武承嗣陰沉着臉猛一揮手,打斷了張嘉福的話:“不必說了,本王自有主張!”
武承嗣透着幾分兇厲的眉毛微微一擰,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不下猛藥,看來是無法改變於本王不利的局面了!你回去,繼續監視楊帆,看他有些什麼動靜,本王自有辦法對付他!”
張嘉福躊躇了一下,見武承嗣臉色灰暗,隱隱透着一種兇戾,不敢再多說,只好拱手一禮,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武承嗣從袖中摸出手帕,捂在嘴上咳嗽幾聲,再拿開手帕,就見上面有幾絲血跡,不由眉頭一皺,連忙打開案頭一個精緻的瓷盒,從中拈出龍眼大小的一顆硃紅色藥丸,和了一口水吞下去,片刻功夫,臉上就泛起一抹病態的潮紅,但是神色卻振奮了許多。
武承嗣長長吁了口氣,吩咐道:“來人,有請張道長!”
片刻功夫,一位身着八卦道袍的道人便由書房小廝引着,漫步邁了進來,這老道白髮白眉,膚色紅潤,手執一柄拂塵,一派仙風道骨,見了武承嗣,單掌稽首,微微笑道:“貧道正在打坐,神遊太虛仙境,忽蒙王爺見召,不知有何要事,可是那還春丹已經用光了麼?”
武承嗣連忙上前相迎,滿面笑容地道:“打擾仙長清修,罪過,罪過。小王的仙丹還沒有用完,特意邀請仙長過來,是因爲有一件大事,想要祈請仙長相助!”
武承嗣揮手摒退小廝,請那老道在上首坐了,一撩袍袂,便跪倒在他的面前,虔誠無比地道:“小王身陷困境,無由自解,還祈仙長,助小王一臂之力!”
……
洛陽宮城的後面還有曜儀城、圓璧城等幾座附屬的宮殿,但是它們都在高高的宮牆外面,這裡是堆放雜物以及處理一些比較影響宮城環境的事情的地方。比如宮城裡大量的馬桶,就是每天集中在這裡,然後再裝車運出京城。
這裡的範圍也不小,並不是每處地方都骯髒不堪。此刻,曜儀城裡一座形貌破敗但裡邊還比較潔淨的宮殿上,就有四個人正站在那兒。
一位是高延福高公公,身後站着一個虎頭虎腦、身材墩實的小傢伙。穿着一身內侍的衣服。另一邊是楊帆,帶着馮元一。
高公公公鴨似的笑聲在空蕩蕩的大殿上“呱呱”地迴盪着:“元一這孩子已經拜了老公爲義父,老公對自己的乾兒子,還能不用心照料着?楊郎中。你就放心吧。呵呵呵呵,絕不會有人欺侮他的!”
楊帆微微一笑。道:“楊某與高公公相知甚深,自然信得過公公。只是元一這孩子,我一向視同自己的兄弟一般,臨進宮了。少不得就囉嗦幾句,讓高公公見笑了。”
楊帆說着,摸摸元一的頭,道:“還不上前拜過義父,以後在宮裡,小心做事,孝敬義父。公公一定不會叫你吃虧的。”
馮元一聽話地上前,向高公公鄭重地跪了下去,三叩首道:“元一拜過義父!”
“好孩子!好孩子!”
高公公歡喜地把他扶起來,回顧了一下身後另一個膚色黎黑、眼神靈活的少年。對馮元一道:“李千里將軍從嶺南剛送到宮裡一批人,老公本來可以挑兩個身邊人侍候着,特意只挑了他一個,另一個位置給你留着呢,你在老公身邊,可就沒人敢欺負你。”
高公公指着那少年道:“這孩子,也拜了老公做義父,老公本姓高,已經爲他取了一個名字,叫高金剛,你如今也是老公的義子,老公可不能厚此薄彼,便也爲你取個名字吧。他叫金剛,你就叫力士,從今以後,你就叫高力士,如何?”
馮元一叉手施禮,恭謹地道:“孩兒多謝義父賜名!”
高公公嘎嘎地笑着,鴨子似的搖着屁股,帶着金剛、力士兩個義子乾兒回了內宮。
楊帆望着他們的背影,曾經的潘州刺史公子跟在高公公身後,自始至終都未回頭。
楊帆望着他僵硬的頸項,一聲深深的嘆息,迴盪在空蕩蕩的宮殿上……
高力士還要經過內宦衙門檢驗身體、登記造冊,至於身份來歷和如何安排,以高公公在內宮司裡的地位和權力,自然由着他去分說,不需楊帆操心。楊帆從曜儀城裡出去,又穿過圓壁城,便到了北城牆邊。
這片區域因爲毗鄰皇宮後城,所以就是城牆,而進城的人又不可能從這個方向進來,因此這裡的宮門幾乎是永遠關閉的。城牆與宮牆之間的道路倒是極爲寬廣,足有百步開外,這是爲了避免一旦外敵攻至城下,可以用拋石機直接攻打皇宮。
這麼寬廣的道路,再加上圓壁城和曜儀城兩道宮城的阻隔,就沒有任何遠程武器可以落在皇宮之內了。
這條道上從無行人,雖然每日都有人打掃,還是免不了一種陳舊腐敗的氣息。楊帆的隨從和車馬正停在右側的玄武門旁邊,距這裡足有二里地,楊帆只能步行過去。
楊帆一邊走,一邊推敲着自己的計劃。高高的城牆和宮牆之內曠野一般靜謐,讓他的思緒很快靜了下來。
回城這兩天,他可真是忙壞了,安頓家室,面見薛懷義、李昭德、武三思等人,推行他對南疆選官一事的計劃順利進行,忙裡偷閒地瞭解由他掌控的“繼嗣堂”的事務和勢力範圍……
刑部和吏部的交接還沒有完成,一班文武朋友還沒有來得及相見,馮元一姐弟的事情剛剛安排妥當,姜公子的下落依舊不明,不知道他準備如何動手、何時動手,兩人之間難免還有一戰……
如此種種,千頭萬緒,也虧得他年輕力壯、精力充沛,纔沒有被壓垮。婉兒今日出宮回家省親,剛剛回府,免不了要和她的母親鄭氏在一起,等到晚上,他還得穿牆越室,竊玉偷香……
忙,真的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