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這些天整日待在家裡,頭幾天朋友紛紛登門探望,但是楊帆現在是個閒人,旁人可不是,尤其是軍伍中人,想出來一趟並不容易,過了幾天楊家也就清靜下來,楊帆正好修身養性,陪伴嬌妻愛子。
小蠻彷彿根本不知道丈夫受到彈劾,官位也行將不保,她從來沒有問過楊帆一句這方面的事,不過她原本片刻不離的寶貝兒子,現在卻交給了奶媽子照看。
而小蠻,把大量的時間用在了丈夫身上。每天她都會精心安排好一日三餐,菜餚連着三天都不帶重樣的,在這樣的深秋時節這可是極不容易的事,這年代沒有大棚菜,除了皇家少有人能吃到不應季的菜餚,菜蔬品種的減少使得菜樣變化大爲不易,足見小蠻的用心。
其他時間,小蠻會陪楊帆練劍、下棋、聊天,除了楊帆坐進書房,處理那些不像是公務卻又明顯極爲重要的事務時,她纔會去陪陪寶貝兒子。
阿奴也沒有向楊帆詢問過關於閉門聽參的事,這種事她問了也解決不了,只能讓楊帆心煩,她只是表現得比平時更加溫柔,雖然佳期未至,她和楊帆還沒走到那最後一步,但是郎君若想吃吃她的胭脂,佔佔她的便宜,阿奴也是柔情似水,小意響應。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小蠻時常陪伴在楊帆身邊的緣故,阿奴大部分時間都不知所蹤,楊帆現在雖然去職在家,可他的計劃卻剛剛開始,能否成功這是最關鍵的時刻,他整日忙於這些事務,也沒有發覺阿奴的異樣。
此刻,楊帆正在書房裡忙碌着。
他的手中有一張信箋,紙潔如雪,隱現桃紋,上面是一行行娟秀的小字,細細嗅之,還有品流極高的淡淡幽香。上面詳細記述了女皇這幾天的言行舉止乃至她的喜怒哀樂,這時婉兒想方設法傳遞出宮的。
楊帆被彈劾後,婉兒是最爲他擔心的,雖然楊帆向她透露過一些消息,她知道讓楊帆陷入被彈劾困境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婉兒還是擔心。她在女皇身邊待的太久了,深知女皇的狠辣,楊帆的玩火之舉,在她看來險惡重重。
婉兒費盡心機把女皇的一舉一動傳遞出宮,以期郎君能準確把握皇帝的想法,應對起來也就更加得心應手。
婉兒這些記述雖是女皇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其實作用確實很大,歷史上很多權臣正是交通內廷,在內廷有了得力的耳目,清楚地瞭解皇帝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這才趨吉避凶,漸漸成爲皇帝不可或缺的心腹臂膀的。
楊帆另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當然,這些渠道得來的消息不可能比婉兒詳細,但是那些資料也足夠讓他判斷出女皇的心態變化。不過這信箋是婉兒的一片情意,他還是很認真、很認真地逐字看完。
看完信箋之後,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是婉兒身上的香氣,嗅到那香氣,他就想到了婉兒那曼妙迷人的胴體,想到了她對自己的如海深情,還有私相幽會時那抵死纏綿的銷魂……回味着那香氣,楊帆把信箋湊到火燭旁點燃,眼看着它一寸寸燃成灰燼。
婉兒送來的消息,和他從其它渠道所掌握的消息大體相似,與他的判斷大體相符。他就知道,因爲他從一開始就把武三思擺在了前面,就等於給自己找了一個最好的肉盾,皇帝根本沒辦法深究這件事。
其實婉兒從十四歲就跟在女皇身邊,她比任何人都更瞭解這位女皇帝,她早該得出這樣的判斷。只是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女子也難免犯了常人會犯的毛病:關心則亂,因爲事關楊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危險,她也不敢等閒視之。
坐在楊帆對面的是上官婉兒的一位本家,從輩份上論,上官婉兒得稱他一聲堂兄,他叫上官伯龍。
把消息傳出宮廷,婉兒有的是辦法,自韋團兒死後,婉兒接掌了團兒的勢力,整個內宮幾乎就是她的天下,但是……這位內相無孔不入的耳目也僅限於內廷,消息出了內廷再想往外傳遞就需要有人接應了。
還有什麼人比自己家族的人更可靠麼?
這個年代,是以家族爲單位構成的社會基本架構,家族成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是國法也是極力維護這種制度的,除了造反,其它任何罪行,也輪不到你家族成員去舉報,若是舉報自家長輩,國法更是嚴懲不貸。
這一條,從楊帆先前所處理的那樁婆婆毆死兒媳案就可見一斑,老嫗的兒子和孫子,根本不敢舉報她。
同樣的,誰敢舉報家族成員,那就違背了天下所有人堅持的基本道德,爲了避免自己的家族也出現這樣的人,爲了避免維繫家族的根本制度崩壞,一旦出現這樣的害羣之馬,不論敵友,所有人都會唾棄他、排擠他,天下之大,將再也沒有他立足之地。
正因如引,“繼嗣堂”的存在纔會如此隱秘;正因如此,上官婉兒上次“省親”時,獲悉楊帆以上官家族掌舵人丈夫的身份贏得了關隴世家的信任與支持,喜極而泣的上官婉兒馬上把整個上官家族的人脈和勢力毫不猶豫地交給了他。
上官伯龍,就是楊帆與婉兒秘密聯繫的一條渠道。
等信箋燃到只剩一點,楊帆鬆開手,看着它嫋嫋地飄到地上,燃盡最後一點火光,這纔看向上官伯龍,微笑道:“趙乾怎麼樣了?”
上官伯龍按輩份是婉兒的堂兄,但是在上官家族,他這一房是偏支,地位不高,所以在楊帆面前他絲毫不敢託大,聞言連忙站起,畢恭畢敬地答道:“趙乾現在名氣非常響亮,士林官場,很多人都在議論他,誹謗者有之、讚譽者亦有之,總的來說,還是清譽佔了上風。”
“坐坐坐,伯龍兄不用客氣!”
楊帆請上官伯龍坐下,這才若有所思地笑笑:“這就好,資歷、地位,他都夠了。唯一欠缺的就是聲望,把這個也替他鋪墊好,那就衆望所歸了!”
楊帆根據婉兒和從其它渠道得來的消息,已經準確判斷出了武則天的心態,所以,他現在可以大膽地再壓上一枚砝碼了。
楊帆微微思索片刻,對上官伯龍道:“叫他們別一味的彈劾我了,是時候把樑王殿下拉出來敲打敲打了,要不然咱們的女皇陛下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吶!”
李昭德已經是過街老鼠,李昭德一派的人也正在陸續被清洗,這股風向不用問,是衝着武三思去的。事實上,類似的奏章早就有了,武承嗣豈會放過這個打擊同門政敵的好機會?他早就指使人彈劾了。
但是武承嗣只有在蠱惑百姓請願、勸進、請皇帝加封號這些方面有所建樹,實幹能力遠不及武三思,這麼多年,他在朝廷中也沒有建立多大的勢力,他的主要人脈都集中在武氏家族內部那些人身上。
因此,屬於武承嗣一派的官員不多,有資格替他上疏言事的人更少,也就無法形成很大的聲勢,現在突然加入一股生力軍,附和他的聲音,要求清算左右選官幕後黑手的聲音便越來越響亮了。
三天後,仍在龍門散心的女皇突然召王孝傑、顧自立、杜景儉、周允元、楊再思五位大臣入山伴駕,賜其龍門湯浴,以示聖恩。
這五個人中,除了楊再思,其餘四人都有宰相身份,皇帝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宰相之爭,至此算是塵埃落定了,楊再思勝出!
也巧,五大臣赴龍門的這天,今冬的第一場雪來了。
雪不大,連地表都沒有完全覆蓋住,人馬一走,很快就踏出了路的原形,倒是山野間本就是比平地溫度低些,又沒有車馬行人踐踏,所以蒙了薄薄的一層白雪,給這灰濛濛的山色披上了一層銀裝。
五大臣到了山裡,先被帶到他們的住處,這裡處處溫泉,雖是初雪寒冬,可在這裡卻是非常溫暖,五大臣因爲剛到,急於面見女皇,也沒有洗的太久,在溫泉裡簡單地泡了泡,着裝整齊,便一起去拜見女皇。
女皇正在山上那眼溫泉處散步,身邊只帶了婉兒一人。因爲這裡有一眼極熱的溫泉,所以這裡得天獨厚,冬雪季節,這附近卻是草木蔥綠,熱泉涌出來,汩汩向下流去時,泛起縷縷白霧,置身其間,恍如仙境。
五大臣被內侍引着,踏着積雪,穿過迷霧,漸漸如入春野,對此妙境,心下也是嘖嘖稱奇。不一時轉過一叢碧綠,便見武則天正立在一棵花樹下與上官婉兒談笑,五大臣心中一寬:“看來女皇今天心情不錯!”
伴君如伴虎,哪怕他們位極人臣,也不大敢和盛怒之中的皇帝陛下相處。五大臣不敢多看,到了女皇身邊,趕緊長揖施禮:“臣王孝傑(顧自立、杜景儉、周允元、楊再思),見過陛下!”
“呵呵,衆愛卿到了呀。這山間有一眼溫泉,是以周圍溫暖如春,草木旺盛,於這寒冬季節實爲一處殊麗妙境。衆愛卿爲國操勞,多有辛苦。是以朕喚你們來,讓你們於這洞天福地,好生歇養一番!”
“陛下如此關愛,老臣感恩戴德!”
衆大臣紛紛拱手謝恩,武則天微笑轉身,從那花樹上折下一枝,拿在手上,看着那枝頭盛開的梨花道:“此處近溫泉,是以草木常青,但節氣不對,能夠盛開的鮮花卻不多。惟獨這棵梨樹,如此季節,竟然滿樹梨花,也算一奇了。衆愛卿以爲,這梨花盛開,意味着什麼?”
楊再思想都不想,馬上說道:“大雪紛飛,朔風如刀,此處卻依舊梨花盛開,這說明,陛下的聖德連這無心的花木也能感沐得到,所以能逆時而生!雖周文王德及行葦,也不過如是了!”
四位宰相同時爲之側目,心中暗道:“這位楊仁兄好會拍馬屁!”
“哦?”
武則天不置可否地瞟了其他四人一眼,微笑道:“四位愛卿也這麼看麼?”
杜景儉心中一動,趨身上前道:“謹按《洪範五行傳》:‘陰陽不相奪倫,瀆之即爲災。’又《春秋》雲:‘冬無愆陽,夏無伏陰,春無悽風,秋無苦雨。’如此季節,本該萬物凋零、生機枯敗,可是此處卻梨花盛開。陰陽違時,大悖常理,此乃不祥之兆,臣以爲,這……是上天的警示!”
其他幾人聽了盡皆變色,武則天卻笑容依舊,只把眉頭微微一挑,道:“哦?這是上天警示之兆?杜相以爲,朕犯下了什麼罪過麼?”
杜景儉面色不變,道:“陛下將國事委之大臣,如果有什麼不妥,那也是咎在臣下。臣等宰相爲百官之首,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今上蒼有所警示,那是臣等失職!”
武則天將那梨花順手拋進溫泉水,看着花枝隨泉水流去,淡淡地道:“朝廷麼,如今確實是亂了些!”
衆大臣心中凜凜,齊齊拱手道:“臣等有罪!”
武則天又道:“既然亂了,各位愛卿身爲宰執,就該及時求治,爲朕分憂纔是!”
衆大臣再度拱手:“臣等謹遵聖諭!”
武則天微微轉身,大袖一拂,道:“衆卿爲國操勞,俱都白髮蒼蒼,偶有過失,朕又何忍加罪呢?今見衆卿,朕不免就想起了李昭德,李昭德爲相,雖有過亦有功。如此大雪寒冬,想他一路奔波去往嶺南,必然更是辛苦,朕……心中不忍吶。朕想召他還京做個監察御史,衆卿家以爲如何?”
五大臣齊聲道:“陛下慈悲,李昭德必深感聖恩!”
上官婉兒明眸一亮,喜上眉梢:“皇帝這是想告訴文武百官和魏王,要見好就收呀,連李昭德都放過了,還能追着武三思不放麼?那麼郎君也……”
想到這一節,婉兒原本略顯落寞的臉蛋登時榮光煥發,恰如那枝頭新開梨花,粉淡香清,麗如晴雪。卻不料武則天臉色一沉,又道:“那楊帆心地品質原也是好的,可這一次,他懈怠職守,確有罪過,不可不予懲誡。就讓他……”
婉兒一顆心又陡然懸了起來。
武則天似乎也想不好該如何處治楊帆,不懲治他吧,無法向朝野交待。懲治他吧,他又是因爲替武家辦事捅了漏子,武則天目光一轉,忽然看到那眼熱氣騰騰的溫泉,忽然有了主意:“嗯!讓他到龍門來,做溫泉湯監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