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俊臣棄市,本應曬屍三天的,可是許多百姓擁上臺去,擠開公差,爭啖其肉,須臾間,來俊臣就骨肉離散,抉眼剝面,披腹出心,騰踏成泥了。”
麗春臺上,張易之亦步亦趨在跟在花叢間轉悠的武則天身邊,繪聲繪色地向她描述着今日行刑的場面。
“哦?來俊臣如此招人痛恨?”
武則天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馬上站住腳步,向張易之追問。
在得到張易之準確的答覆之後,武則天憤怒起來:“朕真是被他矇蔽了,此獠如此招百姓痛恨,必是罪大惡極,真是死有餘辜!應加赤族之誅,方雪蒼生之憤!傳旨,籍沒其家,盡數發配爲奴!”
來俊臣用他的死,成功地轉移了朝野間對於討逆軍大敗的注意,又用他的粉身碎骨籍沒全家,把百姓們對於親人逝去的悲愴化成了對他伏誅的泄憤。來俊臣被他的主子真是利用得淋漓盡致,發揮了全部的光和熱!
……
“千金冶”在馬城東北方向,這裡盛產鐵礦,很多鐵礦石就裸露在地表,無需深採。邊域地區戰亂最爲頻繁,所以對於鋼鐵的需求尤其強烈,因此當地有許多以土法鍊鐵的鐵匠,久而聚集成城,稱爲“千金冶”。
時至今日,“千金冶”已經出現了多個規模很大的鐵礦廠和鍊鐵鋪子,因之此城不缺鐵器,也不缺強悍有力的男子,契丹人之所以沒有打這座小城的主意,原因就在於此,此城雖小,卻不易對付。
古竹婷和天愛奴主意已定,便變換了身份,先僱傭了幾個僕從,再趕到千金冶城。此時,周軍大敗,自黃獐谷下來,百十里的地面上到處都是周軍屍體的消息已經傳開,千金冶城也是人心惶惶。
縣令李洛雲是垂拱二年的進士,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好不容易利用他的傑出政績,再加上上下打點,謀了個七品正堂的縣太爺,到“千金冶”走馬上任還不是一個月,便碰到了這麼一檔子事,真是晦氣。
他剛剛到任,對在此任職多年、根基深厚的主簿、縣尉乃至關係盤根錯節的諸多胥吏還不能如臂使指,得知消息後,有心派縣尉帶人去察探一下,縣尉擔心路上碰到契丹兵馬,託辭不肯前去。
主簿比縣尉反應還快,第一時間就告病臥牀了,李縣令倒是個忠於職守的好官,指使不動別人,只好換了一身便服,帶了幾個衙差,親自去明察暗訪了一番,確認契丹人大勝之後已經劫了糧草入山,這才返回縣城。
自黃獐谷出來,周圍非常荒涼,並沒有什麼城阜,“千金冶”城是距這片戰場最近的縣城,就算他們不肯出面,等到府道官員得了消息,安置陣亡將士遺體的事也必然要着落在他們身上,與其如此,不如主動出面,還能給自己增添些政績。
李縣令打定主意,便找主簿和縣尉共同商議。
既然城外已經沒了危險,縣尉大人原本“在忙的事兒”馬上就解決了,主簿老爺的“病”也不治而愈,兩人也曉得這是一樁政績,倒是很想和這位新任縣太爺好生合作,這件事辦好了,人人有功,兩人和新任縣令的關係也能親近一些,畢竟人家是一縣主官,不能太擰着幹。
可是不管是派工收斂屍體還是火化,哪樣不需要錢?
上任縣太爺在臨卸任以前,把縣裡多年積攢下來的一點節餘拼命地開銷出去,一點兒都沒剩下,如果想寅吃卯糧,縣裡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就不好過,主管錢糧的主簿爲此又打了退堂鼓。
李縣令思來想去,覺得這筆錢只能着落在本縣幾個大鐵礦廠和大鐵匠鋪子上,正打算宴請本縣那些以冶鐵發了財的土財主,利用縣太爺的面子募捐一筆錢財,天愛奴和古竹婷便到了縣城。
古竹婷扮成一位富商,天愛奴扮成她的書僮,主動找到縣太爺李洛雲,願意爲陣亡將士做一樁大善行,由她出資僱請斂屍工人、購買火化屍體所需的煤炭,並代爲購買十餘萬隻骨灰罈子。
這筆錢數目不菲,李縣令若是向人募捐,也只能滿足前期費用,後續資金還是要向上面申請,如今碰到一個家資鉅萬的大善人,真是喜從天降,連忙全力配合,並滿口聲稱要爲這位古大善人的義行向朝廷請求嘉獎。
古竹婷在李縣令的配合下,向盛產陶器的地方定購了大量的骨灰罈子,又在千金冶城外安排火化場地。這城以冶金爲主,煤炭、木炭儲備極多,只要有錢,可以直接向那些大鐵礦廠購買,至於煉屍的爐子,直接用了一些鐵礦已經報廢了的舊鍊鐵爐。
當地的大鐵礦商也並非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此番義行的大頭都由這位路經此地的古大善人包了,他們便主動減少了自己的鐵礦這段時間的挖掘和生產任務,騰出大批勞力去收斂周軍陣亡將士的遺體。
對那些礦工和鐵匠們來說,幹哪個活兒都有錢賺,這活兒比打鐵挖礦還要輕鬆些,邊地百姓見慣了生死,對屍體也沒什麼厭棄恐懼,自然甘願去做,一時間大批的屍體便源源不斷地運到了“千金冶”城,開始煉化屍體裝斂骨灰。
李縣令組織了大批文吏,又勸說本縣的讀書人出面幫忙,在現場對每一具煉化的屍體提前進行登記,並把他們的遺物分別裝袋,做好標記。
這樣的場面固然熱鬧,可是源源不斷的屍體運進來,煉屍爐日以繼夜地噴吐着火焰,把一具具曾經鮮活的生命煉成了一罈罈雪白的骨灰,是沒有人興高采烈的,哪怕是那些按日結算拿錢的礦工和鐵匠,
而天愛奴更是飽受折磨,一天沒有楊帆的消息,她就寢食難安,每送來一具屍體,她都心驚肉跳。
這段時間,李縣令真把古竹婷當成了他的活菩薩,李縣令從逃到城裡來的士兵口中問出多少消息,古竹婷便能從李縣令那裡打聽到多少消息,她和阿奴漸漸瞭解了整個戰役的情況,也知道有些將領被契丹人生擒活捉了。
雖然這一次周軍輕敵冒進,連中埋伏,以至於十六萬大軍灰飛煙滅,不過這麼多人是不可能殺光的,所謂全殲只是說把他們殺得無法保留任何一支成建制的部隊,完全失去了作戰能力。
倖存逃散的士兵陸陸續續地逃了出來,向最近的千金冶城靠攏的人最多,阿奴每天最喜歡的事就是看到遠處有周軍零零散散地走來,雖說幾天時間裡千金冶城已經收容了三四千名傷兵敗將,卻始終沒有她最熟悉的那副面孔,畢竟給了她一個希望。
這段時間裡,她們也聯繫上了“繼嗣堂”在北地的分支,雖說“繼嗣堂”在本地勢力薄弱,還是盡全力給予了協助,派人在附近諸如馬城、盧龍等地安排眼線,查勘所有幸運逃脫的士兵,以求找到楊帆的蹤跡。
只不過,“繼嗣堂”的核心力量並不多,這許多分支並不知道宗主的身份,甚至不知道有“繼嗣堂”的存在,“繼嗣堂”對他們的控制完全是利用經濟手段,因此他們並不知道叫他們尋找的那個人是誰。
這些分支派往各個城池的夥計,只知道他們東家的生意主要靠着一個大富商,而他們要找的這個人與那個大富商有着極密切的關係,如果找到此人,不但能討好那個大富商,讓他們東家獲得更多的生意,找到楊帆的人還有一筆豐厚的賞金,因此格外賣力。
參天的古樹隔絕了塵世的一片喧囂,在這裡,不管是馬的長嘶還是人的吶喊,都只能映襯得這山谷更加的靜謐,而不會有嘈雜的感覺。
密林的邊緣,有一片青青的草地,陽光正照在這片草地上。
正被衆裡尋他千百度的楊帆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百無聊賴地搖着一朵狗尾巴草,眯着眼睛,任那溫暖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
這裡林深樹密,易守難攻,而且一路過來時,瞪大了眼睛的楊帆就已經轉悠迷糊了,這一路上都是山、都是樹,根本沒有一個明顯的標誌,全都是相似的山水樹木,根本無法記得住路。
同楊帆一同被抓的,大約有十幾名將官,此刻也都散佈在這片山坡上,或站或立。這些人楊帆都不熟悉,被俘的這批將領中官職最高的張玄遇和麻仁節被契丹人重點看管起來,押在山那邊的山洞裡,即便是放風的時間,楊帆等人都沒有看到過他們。
山洞裡潮溼陰暗,不曬曬太陽,縱然不是老寒腿,在洞裡關上三天也要生病。所以,儘管已經覺得陽光有些毒辣,楊帆還是不捨得回山洞去,這裡是山洞前面他們僅有的一塊活動場所。
遠遠的,費沫走了過來。
雖然彼此是敵人,但是費沫很喜歡和楊帆聊天,說到朝廷的黑暗時,楊帆會和他一起大罵,說到黑齒大將軍的慘死時,楊帆會和他一起惋惜,說到契丹人遭受的邊將的欺壓和勒索,楊帆會對他深表同情……
費沫並不缺少心機,雖然在楊帆來說,這是刻意的應和,是爲了降低費沫的戒心,拉近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是他的態度,費沫看得出來,確實是發自內心。於是,雖然彼此還是敵人,費沫卻越來越喜歡跟他聊天,一有時間他就會到楊帆這兒來。
楊帆聽到沉重的腳步聲,輕搖的狗尾巴草不由停了一停,他聽得出這是費沫的聲音。他一直覺得,即便自己被抓了,他還是應該做點什麼,只是他一直想不到自己能做什麼,直到昨天夜裡,他終於想到了一個主意。
於是,這一整天他都在等費沫,費沫終於來了。
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楊帆哼着歌,繼續搖起了手中的狗尾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