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覺異狀的突厥勇士們急急闖進帳來,一瞧二人模樣,不禁有點發懵。
這兩個契丹使者,他們是搜過身的,兵器已經繳了,所攜帶的契丹人的證明也是真的,怎麼就突然變成了武周朝廷的將官?
這時,默啜已經冷靜下來,沉聲吩咐道:“你們退下!”
帳中依舊議論紛紛,默啜皺了皺眉,又對他們道:“安靜!”
默啜喝止了衆人,這才轉頭打量二人,見這兩人都很年青,但是一穿緋一穿青,知道穿緋衣的官兒大一些,便注目他道:“你們是周國的人?”
楊帆微笑道:“這位想必就是默啜可汗吧?沒想到可汗一口漢話說的這般流利。”
默啜冷哼一聲道:“你們千里迢迢到我的汗帳來做什麼?”
馬橋自知論見識、論能力都遠不及楊帆,是以心中牢牢記着兄弟囑咐他的話,只管按自家兄弟說的去做:“平時什麼樣兒,還是什麼樣兒,比平時更張揚一些更好!”
默啜話音剛落,他便把牛眼一瞪,粗聲大氣地道:“馬某聽說默啜可汗是突厥草原上的一位大英雄,怎麼這般小家子氣?我們頂風冒雪而來,都不說請我們入座喝一碗酒、啃兩塊肉來暖和下身子?我們這一路走來,哪怕是一個孤零零地駐帳於野外的牧人都不會這般不知待客之道!”
“放肆!你跟我們可汗竟敢這麼說話!”兩旁立即有幾個小部落的首領跳將起來表忠心,“鏗”地一聲拔出佩刀。
馬橋也不含糊,牛眼一瞪,肚子一挺,腰間抱肚上繡着的那頭大犀牛就拱了起來,擺出一副迎戰的架勢。
默啜哈哈大笑道:“賜座。擺酒!”
馬上有人上前,在帳中爲楊帆二人加設了條几,呈上兩隻酒碗,又端過一盤熱氣騰騰的烤羊肉。馬橋饞涎欲滴地嗅了嗅。抓起一塊。也顧不得燙,便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
楊帆坐在他旁邊。喝了口酒,嫌那酒味不好,微微皺皺眉又放下,順手從盤中抄起小刀。割下一塊肉來蘸了蘸鹽巴,遞進嘴裡,慢慢咀嚼着看向默啜。
默啜盤膝坐在案後,一手支着下巴,正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們,見他擡頭,微微一笑。道:“不急,且吃飽了再說。”
楊帆道:“方纔在帳外,在下就聽到帳中談笑不斷,草原上多豪邁之士。不喜靜靜進食,在下應該入鄉隨俗纔是。”
默啜道:“好!那麼,本可汗方纔所問,你現在可以答覆了?”
楊帆道:“我旁邊這位,乃龍武衛旅帥馬橋!”
馬橋鼓着腮幫子,嚼着一嘴羊肉,嘴角流油地向默啜點了點頭。
楊帆道:“至於在下麼,乃羽林衛都尉古竹亭!”
楊帆在中原官場雖非十分威風的人物,卻也着實做過幾件大事,他不知道這些突厥人是否知道他這個人,不敢冒險,是以冒用了古竹婷的名字,只是婷字去了女字邊。
默啜目光微微閃動,問道:“兩人爲何而來,奉誰之命而來?”
馬橋吱吱唔唔地插嘴:“李多祚李大將軍派我二人前來,催請可汗依照與我國的約定,出兵去抄契丹人的後路。”
默啜馬上答道:“實不相瞞,本可汗今日冒着大雪把各部首領召集過來,就是要跟他們商議一下,如何依照與貴國的約定出兵討伐契丹。只因天寒地凍,行軍不易,諸事都要有所準備,所以一時還沒有結論。”
說到這裡,默啜又做出一臉驚訝的神色,關切地傾身問道:“怎麼貴國李大將軍這麼急切地派你們來,莫非你們在契丹人手中又吃了大虧?”
默啜昂然道:“本可汗正與貴國皇室商議和親,很快就要做親家。大家馬上就是一家人了,我本打算派兩萬騎卒入河北參戰的,如果戰局發生了變化,契丹人勢力過大,那麼說不得……我得多派幾萬兵馬,纔好幫助貴國順利平叛。”
楊帆暗罵一聲老狐狸,與馬橋對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默啜說完,帳中便寂靜一片,衆首領都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他們說話,不料兩人既未反駁也未承認,而是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衆首領不禁愕然。
默啜也有些奇怪,微微蹙起眉頭,不悅地道:“本可汗一番好意,有什麼好笑的?”
楊帆擺手道:“可汗不要誤會,我們不是取笑可汗,只是聽可汗所言契丹人情形如何,因而發笑。”
默啜神色一緊,趕緊問道:“此事有何可笑?”
楊帆道:“說來慚愧,我朝廷大軍出兵討逆時,因爲過於輕視契丹,以致中計陷伏,接連吃了幾次敗仗,之後,朝廷痛定思痛,接連派出李多祚、婁師德、沙叱忠義等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指揮作戰,如今戰局早已逆轉,契丹人覆亡在即了!”
李多祚常駐京師,突厥人還不太瞭解,可婁師德與沙叱忠義跟他們打了大半輩子仗,河隴在這兩人鎮守,突厥人就一直沒在他們手上佔過便宜,自然相信他們的能力,一聽這話頓時信了八成。
這個消息對突厥人的衝擊着實不小,帳中又是一陣亂哄哄的議論。
穆恩冷笑道:“果真如此?如果貴國已經打了大勝仗,爲什麼還要派你們不辭辛勞地跑來,催促我國出兵?”
穆恩這一問大有道理,衆契丹頭領馬上靜下來,聽楊帆怎麼說。
楊帆一瞧穆恩,覺得有點面熟,再仔細一看,心裡頓時一虛:“原來是我的便宜老丈人啊!”
看到穆恩,楊帆就想到了穆赫月,想到了穆赫月,就想到了那車中旖旎的一幕,楊帆不敢再想下去,趕緊咳嗽一聲。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如果不是朝廷的大軍已經控制了河北局面,坦率地說,我們李大將軍根本不會催促你們出兵!”
穆恩濃眉一皺,問道:“這是爲何?”
楊帆脣邊噙着冷笑只是不語。突厥衆首領漸漸明白過來。臉上不禁露出羞惱的神色。
馬橋還怕他們聽不明白,又抓起一塊手抓羊肉。先唆了一口肥美的肉汁,這才道:“怎麼?臉上掛不住了?我們古都尉沒說錯吧,嘿!要是我們現在沒有還手之力,哪敢找你們出兵。前門進狼、後門進虎,可不舒坦!”
塞爾柱重重地一拍案几,震得一碗酒都跳起來,全潑在了桌子上:“混帳!你們是不是活膩了?你道我突厥就不敢再度出兵要你們好看麼?”
默啜擺擺手制止了他的蠢動,一雙眼睛只是緊緊盯着楊帆,問道:“還請貴使說個明白,現在河北情形如何?如果你們真的已經打敗了契丹人。爲何還要本可汗出兵呢?”
楊帆用小刀靈巧地旋下一塊金黃的烤肉,蘸了蘸鹽巴,填進嘴巴細嚼慢嚥一陣,又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契比克力等人都不耐煩了,他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軍在馬城設伏,已然大敗契丹軍,折損了他們近半的人馬,這一戰,連契丹可汗李盡忠也陣亡了!”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半晌功夫,大帳之中竟然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楊帆敢這麼說,是充分分析了契丹人的心態的。
契丹人先是對李盡忠之死秘不發喪,直至孫萬榮在東峽石谷大勝周軍,穩固了孫萬榮在契丹人中的地位,這才通報所有將領。
他們不能不通報,契丹人的首領不像中原王朝的皇帝,如果被近臣封鎖在宮中,一年半載的見不到外臣,大家也不會有太多的懷疑,但是契丹人的酋長平時和族衆接觸太隨便也太頻繁,常時間不露面,族人必然生疑,從而發現真相。
所以孫萬榮借大勝之勢,向他們公佈李盡忠已死的真相,是必然的,也是抓住了一個最好的時機,但是他們沒有向外宣佈,他們需要在氣勢上繼續壓着武周。
那麼對突厥呢?
契丹和突厥都是狼,即便一條強壯些,一條單薄些,卻都是狼性十足,他們現在需要合作,卻又要相互提防。
爲了避免貪得無厭的突厥人向他們索取太多的代價,契丹人需要營造自己強大的一面,所以,李盡忠的死,他們是不可能告訴突厥人的。
同樣的道理,契丹人在馬城的大敗,他們也不會說。而馬城之戰因爲發生的時日尚短,且發生在河北東部瀕海地區,突厥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所以,楊帆說了出來,而且是“搶先”說了出來。
他先說出來,那麼即便其中挾雜了假話,契丹使者再想分辨也是絕不可能了,契丹人之前的隱瞞,會讓突厥將領們徹底失去對他們的信任,他們再說什麼也不可能打消突厥人的疑慮,
這句話說出來,尚不知情的契丹使節已然落了下風。
默啜沉着臉色又問了幾句,楊帆對答如流,蕭牧木猶有疑慮,又問:“即然殘餘的契丹兵馬已經被你們包圍,何必還需我們出兵?你們來此,又爲何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扮成契丹人模樣?”
楊帆傲然道:“北方局勢,我朝一向瞭如指掌。貴我兩國邊民素來不睦,彼此多有毆傷,結下了許多怨恨。如果我們以周國使者身份公然而來,貴國沿邊那些部落恐怕會找我們的麻煩吧?變換一下形貌,只是爲了通行無阻。至於我們已然大勝,爲何還要你們出兵……”
馬橋似乎是吃飽了,楊帆剛說到這裡,他就擦擦油手,撫着肚皮,打一個飽嗝,懶洋洋地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