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的病榻前,狄家三子站在一旁,默默垂淚。
狄家長子光嗣,現在是戶部郎中。次子光遠,自狄仁傑被貶謫地方時也調出了軍伍,狄仁傑復爲宰相後轉了文職,現在是一州司馬。
而三子光昭在被冷藏多年後,也被皇帝賜了個職方員外郎的職務,這自然是對四朝老臣狄仁傑的一種補償。狄仁傑已經老邁且位極人臣,財帛女子難動其心,官職地位升無可升,只有把皇恩施在他的兒孫身上了。
兄弟三人眼看父親已經陷入迷離之境,一個個京城名醫急聘而來,又一個個搖頭嘆氣地退出去,不禁悲痛欲絕。
這時候,一個管事悄悄走進來,在大爺狄光嗣的耳邊輕輕低語了幾句,狄光嗣聽了又對狄光遠悄悄囑咐兩句,狄光遠點點頭,擦擦眼淚,悄然退了出去。這位奉諭而來的天使是二爺的舊友,大爺狄光嗣自然要他出迎。
“二郎,你怎麼來了?”
狄光遠的聲音有些沙啞,神色異常憔悴。楊帆連忙道:“正在御前奏對,驚聞國老病危,陛下震驚,便使我來探望,國老怎麼樣了?”
狄光遠默默搖了搖頭,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連忙強行忍住,對楊帆道:“二郎請隨我來。”
楊帆隨着狄光遠緩緩步入內室,一進屋去,便是一陣濃郁的藥味。狄光遠伏在狄仁傑耳邊說道:“父親,皇帝差人前來探望。”
狄仁傑身子一動,悠悠地張開眼睛,待他看清站在面前的是楊帆,不由又是一驚,目中的神采有些異樣。
狄家大爺狄光嗣見他有掙扎欲起的意思,連忙上前攙扶,楊帆急道:“國老無需起身,晚輩奉聖諭來探望國老,還望國老多多保重自己,國老無恙,則國家幸甚、天下幸甚。”
狄仁傑定定地看着楊帆,嘴脣嚅動了幾下,楊帆連忙俯身下去,把耳朵貼在他的嘴巴上,就聽狄仁傑低啞而艱難地說道:“這次……你……做的很好!武氏後人……非善主,爾……當爲天下計,當爲……天下計!”
楊帆握緊了狄仁傑的手,低沉而有力地道:“國老放心,長者所賜表字元芳,又贈‘歲寒三友’,諄諄教誨、殷殷期望,晚輩一直銘記心頭!”
狄仁傑的眼睛亮了一下,可他依舊緊緊握着楊帆的手不放開,楊帆猶豫了一下,附耳對他竊竊私語了一番。
榻前此時只有狄仁傑三個兒子,他們驚訝地看着,不知道楊帆說了什麼,隨着楊帆的低語,他們的老父親臉上的線條越來越鬆馳,漸漸向上牽起,似有一種遏制不住的大歡喜。
“呵呵呵……”
狄仁傑聽着聽着,終於笑出聲來,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什麼,他的聲音也陡然大了許多,清晰了許多:“老夫此番……怕是撐不住了。你且回覆陛下:陛下所憂所慮,臣知之也。前薦張柬之,陛下猶未用,此宰相之才!又,文昌右丞韋安石,爲官嚴明清正、爲人敦厚持重,亦是宰相人選。此外,敬暉、桓彥範……”
狄仁傑一連說了十幾個名字,看起來他早已考慮好了身後事,一口氣兒把所要交待的事情說罷,這才輕輕拍了拍楊帆的手背,一臉欣然地道:“家國大計,盡付與諸君了!”楊帆把狄仁傑說的話牢牢記在心裡,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時,府中管事又來稟報,說是皇帝盡遣御醫來爲國老診治,狄光嗣忙親自迎出去,狄仁傑向楊帆點了點頭,楊帆放開手,向狄仁傑鄭重地作了一揖,由狄光遠陪着悄然退了出去。
外面,一羣太醫由狄光嗣引着,急匆匆與楊帆擦肩而過,進入內室。
楊帆沒有走遠,就在庭院中立住,狄光遠心懸老父,這時也無暇陪他,向他致了歉,便又匆匆趕回房間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裡突然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緊接着,守在門外的一衆丫環奴僕盡皆哭伏於地。
滿地飛紅如雨,庭前一樹小桃枝,枝上幾朵花瓣,被輕風輕輕扯了去。
檐下燕子,猶在望空呢喃……
站在庭中的楊帆不知怎地,便被風迷了眼。。
狄仁傑去世了。
武則天親自爲他主持喪禮,停朝三日,着滿朝文武拜祭,這已是人臣的最高禮遇。
武則天又贈狄仁傑文昌右相,諡號文惠。這個時候,還沒有形成後世對於諡號文正、文貞一類的統一排名,多是根據大臣的個人特點來選擇的,但文惠在不成文的規矩裡,就是當時最高的諡號。
又五日,受狄仁傑舉存的張柬之,從荊州調回京城任洛州司馬。一州刺使直接拜相那也太過驚人了,先調回京城,離中樞便近了一半,也好就近觀察,再圖發展。與此同時,文昌右丞韋安石被拜爲鸞臺侍郎,眼看着離宰相也只一步之遙了。
這些天,廬陵王李顯一家人住在東宮,與兄弟李旦一家人闊別十六年後終於重聚,餘此之外倒也沒有旁的事情,直到今天,韋妃和李顯的一衆兒女都被從房州接了來,東宮才又熱鬧了一回。
李裹兒甚得皇帝寵愛,這些日子常去御前陪伴。她性子乖巧,又很會說話,極討武則天的歡心。在宮中短短時日,李裹兒就已漸漸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那察顏觀色、取悅奉迎的本事更是漸長。
她剛陪伴父母雙親從御前回來,正要去尋自家姊妹說話,忽地瞧見堂弟李隆基一身短打,臂上搭着件袍子,滿頭大汗地從前庭走來,便笑吟吟地向他打了聲招呼:“三郎!”
李隆基惱恨伯父歸來奪了自己父親的位子,對伯父一家人映像都不好,他冷哼一聲,掉頭就走。李裹兒笑臉登時一僵,她雖慧黠,一時也未猜到這個小堂弟的心思。
剛剛從殿角轉出來的李旦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忙又退了回去,等到李隆基繞過殿角,李旦才搶出一步,攔到了他的面前。李隆基一見父親,連忙止步施禮,李旦沉着臉道:“何故對堂姐無禮?”
李隆基悶着頭不說話,李旦嘆了口氣,輕輕摸摸他的腦袋,慢慢走到牆邊一口栽着睡蓮的大缸邊,撥弄了一下那豔麗的花瓣,對李隆基道:“莫要怨恨你伯父,你那伯父歸來,於我一家,有恩無仇!”
李隆基驚訝地看了一眼父親,李旦笑了笑,對他道:“你終究還是小,許多事情想不明白。爲父也是你祖母的親生兒子,又是這東宮裡現成的太子,你祖母爲何捨近求遠,去房州接你伯父回來,還不明白麼?
難道你忘了你的母親是被誰害死的?咱們家和武家的仇怨已經不可調和,一旦爲父做了皇帝,會放過武家嗎?你的祖母不敢讓爲父做太子啊。如果沒有你伯父,那麼這皇位就只能交給武家人,那時咱們一家人還有活路麼?
所以說,並不是你伯父搶了你爹的皇位,恰恰相反,是他救了咱一家人的性命!你的伯父是以養病爲由回京的,暫時爲父不好提出辭讓太子之位,等過段時間,辭了這太子之位,咱們一家人還能長住東宮麼?
那時候,咱們就可以出宮去了,你這個郡王漸漸長大成人,也有機會得一塊封地,有機會到天下走走,而不是困在這小小一方天地裡,這有什麼不好?至於皇位麼,呵呵,皇位啊,就是個忘八蛋,爲父早就厭之透頂了。”
李隆基被父親這番話驚呆了,怔怔地望着父親離去的背影,久久不發一語。
李裹兒沒把小堂弟的不禮貌放在心上,一個小屁孩兒,懶得理他。她正急急趕往後殿,要見各位兄長和各位姐姐,不管怎麼說,她畢竟還是一個少女,見到久別重逢的兄弟姐妹自然有種由衷的歡喜。
方纔母親一到宮裡,就由父親陪着一塊兒去見皇帝祖母了,素來怕與皇帝祖母單獨見面的父親把她也拉了去,她還沒機會與兄弟姐妹相聚。剛剛回到一家人所住的院落,便見胞姐李仙惠從分給她的宮室中走出來,裹兒馬上迎上去叫道:“阿姐!”
李仙惠興奮地道:“裹兒,這宮裡頭真是富麗堂皇,堪比仙宮呀。你看到端門前那根擎天巨柱沒有,當真壯觀,那麼高、那麼巨大的一根鐵柱,簡直無法想像。”
李仙惠年方十八,容色比小妹雖略遜一籌,也是仙娥玉女一般麗色照人的美人兒,笑語盈盈時,頰上淺淺兩個酒窩兒,尤其可愛。
李顯這些子女,最大的當初離開洛陽時也才四五歲年紀,童年往事早就忘光了,這麼多年來困於深山,今日重返京城,那見識比之村姑牧童也強不到哪兒去,如此富麗堂皇的宮室建築,實是聞所未聞,而這以後就是他們的家,怎不欣喜若狂。
李裹兒全然忘了她初入洛陽城時那種處處大驚小怪的村姑模樣,不屑地撇嘴道:“阿姐少見多怪,這算什麼。東宮還算是差的,你若見到皇帝祖母所居的麗春臺,才曉得什麼叫天上仙境呢。”
李顯七女,其中有三個是韋妃生的,李仙惠和李裹兒就是其中兩人,因爲是一母同胞,所以感情尤其深厚,對她的取笑不以爲意,只是笑着在她額頭點了一指,嗔道:“瞧你,不過比姐姐早來了幾日,倒擺出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
李裹兒“嘻嘻”一笑,忽然想起自己一路所遇的重重驚險,還沒來得及向兄長阿姐們賣弄一下,便賣個關子,故意問道:“阿姐,你們得了聖旨,從房州一路過來,不曾遇到過什麼兇險吧?”
李仙惠道:“當然沒有,阿孃早就說得明白,只要爹爹平安到京,絕不會有人閒得無聊來尋咱們麻煩的,是以這一路上都太平的很,啊!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很兇很兇的賈旅帥麼?”
李裹兒初到京師花花世界,一時間迷迷糊糊如臨仙境,許多事情都被她忽略掉了,這時阿姐忽然提起賈星,李裹兒好似猛然想起了什麼,俏臉“唰”地一下就變了,聲音微微發顫地問道:“賈旅帥……他怎麼了?”
!凌晨,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