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地委書記呂迎春提前一天到都靈。
黎明保要彙報接待方案,呂迎春說:“那是你的事,我不聽。……你去忙,也不用管我,把小熊給我留下來就行了。”
小熊?黎明保以爲聽錯了。
呂迎春又重複一遍。
這一次聽得清清楚楚,卻大惑不解,又不敢細問,只得照辦。
傳達呂迎春指示時黎明保用異樣的目光盯着熊文鬥,好像他在背後搗過他的鬼。
熊文鬥不知道內情,以爲是黎明保特意安排。
關上門後呂迎春說:“讓你陪我沒有其它事,省老年詩詞學會明天就要來都靈。既然是詩詞會議,那麼就不能缺詩少詞。……我寫了幾首詩,一是在致辭上用,二是與老同志交流,三是以詩會友。……寫是寫了,就怕拿不出手,這方面你是專家,我是業餘選手,請你幫我看一看,順一順,不能在平仄格律上鬧笑話。”
原來是改詩。
黎明保就想不到這一招。這種會議怎麼能離開詞?詩歌是最好的禮品,既不落俗套,又不離主題;既投其所好,又能拉近與老革命距離,真是拍到點子上。
欣然從命。
很快自信心不足,都是格律詩,沒有新詩。熊文鬥最擅長的是朦朧詩,也寫格律詩,但是不精。這種場合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敢出手,同樣也怕鬧出笑話。不謹慎不行,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其它方面可以出錯,因爲還有改正機會,惟有這吟詩詠詞不能出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朗讀前一定要推敲,不說是精品,至少不能有硬傷。
熊文鬥建議另請高明,人選就是瞿煜秋。
聽說地委書記接見,瞿煜秋從枕頭下抽出一本《推背圖》。這本書是他行爲指南,每次出行都要尋書問路。方法是隨機翻閱,翻到那一頁就是那一頁。睜大眼睛,大喜。原來是一幅日月圖,讖曰:?惟且與月/下民之極/?應運而興/?其色日赤。頌曰?:枝枝葉葉現金光/?晃晃朗朗照四方?/江東岸上光明起?/談空說偈有真王?。大吉,此行吉星高照。
隨熊文鬥上小車。
瞿煜秋馬上進入角色,拿着呂迎春“大作”琢磨。
呂迎春怕打攪了他,將熊文鬥引進臥室。
與大人物獨居一室很不自在,主動了怕放肆,沉默了怕木納,正在爲難時,周守歲進屋。
謝天謝地,可以溜之大吉。
“小熊,你不要走。”呂迎春斷了他的“後路”。
周守歲將話題扯到熊文鬥身上,說熊文鬥是他在任文山公社書記時發現的人才,其父早逝,母親是個老實巴焦農民,熊文鬥是靠自己的努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呂迎春說:“你周縣長髮現的人才還有錯?”
兩人開懷大笑。
熊文鬥不願橫在他們中間,找個藉口溜走。
瞿煜秋喊他一起推敲。
在熊文鬥印象中瞿煜秋從沒有這麼謙虛過,向來都是他說了算,大有“天下文章數瀟湘,瀟湘文章數吾鄉,吾鄉文章數吾弟,吾爲吾弟改文章”架式,誰也不能動搖他在都靈詩界的領軍地位,只有別人向他請教,他從不請教別人。
熊文鬥以爲聽錯。
他主動迎上前:“小熊,你看這樣修改怎麼樣?”
是商量的口氣,加上商量的動作,熊文鬥這纔敢接詩稿。
權威也有底氣不足的時候。如果是一般人詩稿他纔不會這麼小心翼翼,即使是改錯了也是對的,因爲沒有人敢挑戰權威。這回是爲大人物改稿,不能馬虎,不能出錯,錯了不是鬧笑話的問題,而是既害了呂迎春又砸了自己的招牌,謹慎起見還是找人推敲,畢竟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何況熊文鬥還不是臭皮匠。
他們正在全神貫注地改稿,沒想到周守歲主動過來握手。
平時可以不打招呼,這個時候身份不同,他們是呂迎春的客人。
瞿煜秋揪住這個機會問起他的農轉非事情。
礙於呂迎春面子周守歲避實就虛,說了一聲“好說”匆匆告辭。
瞿煜秋想問個究竟,怎奈對方已經出門。
“兩個秀才,改得如何?”呂迎春問。
“好,寫得好,有氣勢,像毛主席詩詞,豪氣沖天。”瞿煜秋回答。
呂迎春笑道:“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這三腳貓功夫怎敢與偉大領袖相比?……正因爲如此,才請你們出山,斧正,斧正。”
“不是奉承話,真的寫得好……”瞿煜秋數起指頭,“古體詩除了氣勢意境之外,還有三點講究,第一是格律,第二是對仗,第三是帶典。關鍵是前兩點,不然就是硬傷。……您的詩前兩點基本做到,個別地方還得與您商榷,您看這樣改行不行。”
格律詞是瞿煜秋的強項,從小就跟着爺爺在牛背上哼着“平平仄仄仄平平”,自稱熟讀唐詩宋詞元曲七百首,改兩首小詩是小菜一碟。當然不能大改,不能破壞原意,不能變成瞿煜秋作品,重在技術性修補,不能出現硬傷。改詩看對象,對待呂迎春這樣的大人物,以原稿爲主,可改可不改的堅決不改,可用可不用的堅決要用,能保留的儘量保留,能不刪的儘量不刪;改動太多不會說你水平高,改動得越少越能說明作者的水平無可挑剔。改稿的學問比寫稿還要深奧,寫一首詩可以一氣呵成,改一首詩需要仔細推敲。不能擅自作主,動“斧”之前最好徵得原作者同意,這樣才能皆大歡喜。如果不看對象只看作品,那麼就是討好了作品得罪了作者。李白可以不看對象可以藐視權力,但是李白活得很不瀟灑,杜甫爲他嘆息:“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文章憎命達”的起因就是文人過於自負,不爲五斗米“催眉折腰事權貴”,到頭來就得爲五斗米勞碌奔波,養不起老婆,養不活孩子,還有什麼心事寫詩?難得領導有這個雅興,難得遇上有雅興的領導,抓住機會就是抓住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