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李同生再次出現時瞿煜秋還在夢中。
不佩服不行,這麼狹窄的位置,這麼熱的天,這麼多的蚊蟲,他瞿煜秋就像睡在空調房席夢思上,甜滋滋,香噴噴。
“這就是福氣。”吳軍嘆道。
不可思議的是,蚊蟲也怕官,不咬會長,專咬會員。李同生眯了三分鐘不到,身上起了幾個包,而瞿煜秋還是原樣子。
蚊蟲不是怕官,而是怕酒。瞿煜秋嗜酒如命,好酒成癖,飯可以不吃,酒不能不飲,久而久之,身子就像酒缸中浸泡的牛鞭一樣,放在任何地方蚊蠅不親,蛇蠍不顧。好多次醉在草地上睡覺,平安無事。
……
眨眼工夫機械廠出現在眼前。
兩扇大鐵門擋在去道,只能委屈瞿會長下車。
不願下車,還要睡。
李同生拿他毫無辦法。
吳軍揶揄李同生是“秀才日×假斯文”。看他的,吳軍捏住瞿煜秋的鼻翼,用力,再用力。噗哧一聲,鼻通,氣暢,人醒。瞿煜秋四處張望,發現機械廠門樓,驚訝道:“哎,到了?”
好一陣子下不了車,長時間血液沒有流動,一雙腳像鉛灌似的不能動彈。
好不容易下了車,還打了一個軟跪,這才一瘸一拐地進大門。
大門的側邊有一扇小門,專供行人出入。
廠內主幹道亮如白晝,路上沒有行人,瞿煜秋踩着梧桐樹葉篩下的碎光,煢煢孓立,形影相弔。
路燈由五十米一盞變成一百米一盞,再往前走就是黑暗深淵。
有沒有光明無所謂,已經習慣了黑暗,能閉着眼睛走回家。
他的家就在廢料場旁邊的一棟兩層樓上。這棟大樓曾經是機械廠的驕傲,一九五二年建廠時是行政辦公樓,一九六八年成爲造反派總部,一九七五年機械廠東擴,這棟大樓就成了單身職工宿舍樓。隨着東區羣體宿舍樓落成,人員東流,這裡便成了堆放廢舊材料的倉庫,樓前的廣場也成了垃圾場,到處都是破銅爛鐵和廢舊機械,能拿動的被人盜走當廢鐵變現,留下的都是一些龐然大物。
“哎呀!”瞿煜秋摔了一跤。不是走錯路,而是小路上多出一個障礙物。這段路經常有物體擋道,小偷光顧一次就有廢品從廢料場中拿到路上,也有新增的廢料不按規矩堆放。受害人就是他一家。
上了兩道坡,拐了兩個彎,到了家門口。
沒有敲門也不敢敲門,怕打擾老婆孩子睡眠。
輕輕將門打開,怪事,平時觸手可及的開關線此時怎麼也摸不着;放棄,還有檯燈。這次用力過度,隨着光明的出現燈罩卻掉到地上。彎腰,燈罩的旁邊出現一雙大腳,嚇得他魂不附體;酒也醒了。擡頭見是妻子,趕緊熱臉迎冷麪,討好道:“紅霞,咋還不睡?”
“你還知道回來,你還有這個家?”蓄積在肚裡的話像連珠炮似放出,“喝喝喝,成天喝,只知道喝,喝得酒醉八塌地回家幹什麼?你有酒喝快活,我和三個孩子飯都吃不飽你知不知道?九一要開學,孩子的學費怎麼辦?下午到哪裡去了,走之前是不是又沒有請假?人事科通知我,你明天不用上班了。”
其它事不敢頂嘴,上班這件事敢頂嘴:“不上班就不上班,誰還稀罕這個鍋爐工。”
讓一個詩人當鍋爐工,早就不想幹了。
詩人?還沒有資格當鍋爐工。燒鍋爐是技術工種,培訓合格後方能上崗。他是臨時工,培訓這類事輪不上他。沒有證件就只能打下手,他的任務是拖煤,一把鐵鍬一臺鐵皮翻斗車是他的勞動工具;從煤房到鍋爐房雖然只有五百米遠的路程,但是不能歇,一個工作日下來,加起來也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