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坊想的沒有錯, 坐在鹿上遨遊天際的正是御川閻曦二人。
月色如水,月光如練。閻曦緊緊縮在身後人的懷裡,腦袋上方頂着身後人的下巴。她活了千年, 不少次御風而行, 但從未像這般, 覺得騰雲駕霧是一種享受。
風聲呼呼地從耳邊刮過, 初秋的風帶着一絲涼意, 然而她被御川安穩的護在懷中,一點也感受不到涼氣。
“你可真是會享受啊。”她閉眼喟嘆一聲。
“你覺得開心,吾才享受。”
“嘁, 成天甜言蜜語。”閻曦語帶不屑,但嘴角卻忍不住彎了起來。
他低下頭在她額頭印下一吻, 眼裡盛滿溫柔笑意:“因爲你很甜。”
“噗, ”她扭頭把臉埋在他懷裡, 哈哈大笑道:“你從哪裡學的這些話?有模有樣的。”
“自學成才。”
“好吧好吧,我家御川大人可真聰明呀。”
“不及夫人聰明。”
閻曦嘴角抽搐:“都說了不許你瞎叫。”
“那……未來夫人?”
他們二人乘鹿飛了好遠, 待回到宣青山時已經月上柳梢,接近子時。御川住在宣青山主峰的濯塵殿中,爲了方便同閻曦見面,便把她安置在了偏殿。
這幾日晚上,他總要親自將閻曦送回屋纔回房休息, 今天也不例外。待剛走進偏殿, 他們便在偏殿院子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茨木童子着一身黑衣, 跪在主屋屋前, 他卸下了身上所有的武器, 就那樣挺直着背呆呆的跪着。
御川睨他一眼,並未理會, 牽着閻曦就進了屋。
“這?”閻曦直直茨木,又看看御川,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御川進屋後徑直坐在了屋中央的木椅上,自顧自倒了杯茶,慢悠悠開始喝了起來。
閻曦走過去將他手中的茶杯搶下放到桌上,問道:“你不打算跟我解釋一下出了什麼事情?你手下都跪到我面前了。”
“這個茨木童子,平日裡看起來憨厚的很,這時候就鬼精鬼精的。知道求吾沒用便過來求你。”
閻曦哭笑不得:“他求我有什麼用?”
御川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將她轉個圈攬到了自己懷中,將下巴搭在她肩頭,低聲說道:“讓你吹枕邊風啊。”
“……”這妖怪撩人的手段簡直日進千里。閻曦用輕咳掩飾住了自己泛紅的臉頰,而後頗爲正色問道:“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昨日有鬼來報,說在酒吞院子裡發現了攝魂燈。攝魂燈顧名思義,可攝人魂魄存於燈。雖然九州妖鬼橫行,神明隕落,但是不妨礙逆天之行遭來天譴,如今吾若是不制止他,他遲早會釀下大錯。”
“攝魂燈?酒吞?”閻曦糊塗了。
“攝魂燈是禁物,凡入宣青山者皆不可私藏使用禁物,一旦發現,嚴懲不貸。”
閻曦皺眉,“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酒吞和我們一同從四國回來,一路上表現得再正常不過,爲何回來就招來了禁物,還明知故犯?”
“爲了紅葉。”
“紅葉要攝魂燈做什麼?”
“唉,此事說來話長。”他長嘆一聲,“前幾日,就是你失蹤那天。酒吞拉着吾去了鬼市中的浮生記,非要看一個凡人的過往。”
御川言簡意賅地跟她講了講他們在浮生鏡中看到的事情。
“吾不是沒有警告過他,損傷凡人魂魄屬惡行之首,絕不能輕易爲之。現在看來,他並未將吾說過的話放在心上。”
“怪不得今天沒看到酒吞,所以你是將他關起來了?”說罷,她起身趴在門縫處往外看了看,見那人依舊筆直的跪在院子裡:“茨木童子對酒吞可不一般哦,整個宣青山就他來求你。”
“好言相勸他不聽,吾便把他鎖起來扔到了萬妖窟裡。”
“萬妖窟?”閻曦驚呼,雖然他說得這麼雲淡風輕。但萬妖窟的險惡程度可不是能如此輕描淡寫而過的。她剛來宣青山那日,御川就鄭重其事的告訴她,整個宣青山她想去哪都可以,唯獨東南峰下的萬妖窟連接近都不要接近。進去一遭再出來,能要人半條性命。
見她這個反應,御川忍不住挑了挑眉:“怎麼,你覺得吾這個決定不近人情?”
“你不是人,自然不用近人情。不過,我有個更好的辦法,”她轉身,提着小碎步走回他身邊:“你把那盞攝魂燈收回來不就好了,犯不着這麼懲罰他。”
“吾身份尊貴,一言九鼎,說過的話豈能輕易反悔?”他嘴上這麼說,手指卻暗示性的指了指自己的嘴脣。
“……”閻曦深吸了口氣,閉眼在他嘴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
他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貓,揮袖打開房門:“別在吾面前礙眼,有本事自己把他救出來。”
閻曦狠狠咬牙:“御川!”
“怎麼了夫人?”
“你剛纔……你剛纔分明指……”
“哦,吾指着玩的。”
“你太過分了!”她氣鼓鼓的擰了一下他的胳膊,別過臉暗自生氣。
“好了好了,”御川伸手將她攬在懷裡,“吾逗你的,吾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
閻曦嘟囔道:“懷妖怪。”
壞妖怪非常識相的從善如流道:“沒錯,夫人說的都對。”
依舊跪在院落中央的茨木童子此刻心中情緒複雜,“閻姑娘,可否讓御川大人救救酒吞?”
你們打情罵俏什麼時候都可以,可是我感覺要是再不去救人,我的兄弟就要嚥氣了啊!
閻曦突然替紅葉心疼:“你爲酒吞擔心,可你是否想過萬一紅葉被他奪了魂魄,她該怎麼辦?她區區凡人,沒了魂魄再也無□□回,她又該怎麼辦?”
“閻姑娘,沒有攝魂燈他根本無法施展攝魂之術,只要將魂燈收了,紅葉姑娘性命自然無虞。”
“你說的輕巧,攝魂燈在他手裡,吾想收也要看他給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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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句話彷彿驚雷平地起,乍地鑽入紅葉的心底。
她本是因爲半夜擔心酒吞擔心的睡不着,便想來找閻曦,看看是否能讓她替酒吞求求情,沒想到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奪魂?
酒吞爲何要奪她的魂魄?
她不過是個凡人,魂魄脆弱不堪,要她魂魄有何用?
說起來,她前日經過桓衣閣時見酒吞一臉出神的盯着一盞燈看了許久,難道那就是他們說的攝魂燈?
不行,她要去找酒吞問個清楚。
念頭一定,她立刻拔腿往萬妖窟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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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妖窟,並不是裡面充滿了妖怪,相反,它是所有妖類都避之不及的地方。
裡面盤踞着多年不見天日的惡鬼,這些惡鬼受封印禁錮,長年困在萬妖窟窟底,以撕咬生靈爲樂。
就算實力強大如酒吞,對付這些惡靈也讓他應對不及。
然而,就算他再如何狼狽,懷中的攝魂燈卻完整的被他護在懷中,絲毫沒有受損。
彷彿他懷中抱着一生全部的希望。
紅葉在窟外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月色慘白,照在半倚枯木的男人身上,他的臉色比月光還慘白,懷中那盞魂燈幽幽散發着光輝。
她走上前,在封印邊上停住。
聲音輕輕地響起:“酒吞,你同我提起的那位很像我的故人,是誰呢?”
酒吞聽到聲音忽然睜開眼,扭頭看她。
她額角沁出了細細的汗水,鬢角的頭髮黏在臉頰上,眼眸中是波瀾不驚的沉靜。
萬妖窟這一詞足夠逼退許多妖力精純的妖怪,他們恨不得繞開這裡十丈遠。可如今,這個人類竟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出現在了自己面前,一開口還問了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酒吞不答,只是勸道:“你回去吧,這裡太危險了。”
紅葉伸手碰上封印,人類的氣息一接近,萬妖窟中所有的惡靈忽然仰天長嘯,一個個開始在萬妖窟中穿梭,企圖找到這個毫無反手之力的凡人。
酒吞想伸手推她,無奈被封印彈了回來,他眉宇間充滿了焦急,語氣都變得急迫:“你做什麼?快離封印遠一些。”
她不動,眼睛直直地盯着酒吞,又問了一遍:“你說的故人究竟是誰?”
哪怕他再遲鈍,也看出了紅葉的不對勁。“你知道了什麼?”
紅葉低頭看向他懷中的燈,“你用那燈取我魂魄,可是爲了她?”
酒吞瞳孔猛地顫了一下,他滿臉不可置信。
見他這副神情,紅葉再傻也想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原來一開始他將自己帶走是因爲自己像極了他的故人,原來他之前那麼擔心自己的安全不過是因爲他要留下自己的性命來取魂魄。
虧得自己還自作多情,以爲是他對自己存了情誼。
是啊,像他這樣的人,若是喜歡一個人必定捧於手心時時珍惜,怎麼還會用你猜他是否喜歡你?
根本不用猜啊。若是你不確定一個人是不是喜歡你,那他就是不喜歡你,因爲喜歡是藏不住的。
紅葉低笑一聲,他不僅不喜歡你,他還要取你性命去救她心愛的女子。
或許是這聲笑容太過苦澀,酒吞竟然有些慌了。他手足無措的解釋道:“我用攝魂燈只是想把紅葉寄生在你魂魄中的一魂一魄抽出來還給她,並無意傷你。”
“紅葉?她也喚作紅葉?”
酒吞默默點頭,將來龍去脈簡單的跟她說了清楚。
唯獨隱去了抽出魂魄的後果,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他已經找到了護眼前紅葉安好無虞的法子,他不想讓紅葉擔心,於是就把這個略過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紅葉剛纔已經知道了後果。如今見他隱瞞不說,心中悲慼不禁更甚。
她的心苦澀無比,卻還是不輕不淡的語氣:“既然是她的,便要物歸原主纔對,你儘管取便是。”
酒吞剛想說他和她中間隔着萬妖窟結界無法下手,待到他出去再說。
然而下一秒,紅葉忽然從封印外踏了進來。
輕飄飄的一步讓酒吞的心都抖了一下。萬妖窟進來容易,出去卻難,她一個凡人進來無異於自尋死路:“你瘋了嗎?進來做什麼?”
惡靈嗅到生人氣息,忽然從四方八面聚起,朝紅葉一點點涌過來。
她道:“動手啊,我等着呢。”
“動屁手!你給老子躲好。”酒吞把她扯到身後,用法術化出一方結界將自己和她套在裡面,如臨大敵一般看着惡靈一個個接近。
這副保護的模樣就像是壓垮紅葉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突然大喊出聲,眼淚一顆又一顆跟着往下掉:“我求求你,不要再對我好了!算我求求你,求求你好不好……我會當真的,我會以爲自己是特殊的那一個,我會以爲你喜歡我……”
紅葉一邊吼一邊慢慢後退,不知何時,她手中竟然拿到了那盞魂燈。
她咬破自己的指尖,用沁出鮮血的右手握住攝魂燈,血液流到魂燈的縫隙上,讓它發着的藍光慢慢變紅。
“動手啊!”她啓動攝魂燈後將燈扔給了酒吞。
酒吞愣愣的看着她,親眼看着她一點點後退,一點點離開自己爲她設好的結界。
萬千怨靈惡狠狠朝她撲去,黑色的雲霧遍佈她的全身,將她從頭到尾蓋住。
紅葉看他臉色變化萬千,最後卻依舊拿起魂燈,開始施術攝魂。
她的□□被惡靈撕咬,她的魂魄被魂燈抽走。
好痛啊,真的好痛啊。
可是她卻絲毫察覺不到痛意,她的心臟此刻麻木到感覺不到任何痛覺。
其實她該慶幸的,白白偷了十幾年的光陰。
可是她真的該慶幸嗎?慶幸冬日裡瑟瑟發抖與狗同眠,慶幸饑荒時和流浪漢搶樹皮被打得鮮血淋漓,這偷來的十幾年光陰,她活着卻不如死了。
她這一生辛酸又坎坷,就連生與死都不受自己操控。
她因別人撿回一條命,如今又要因她而死。
真是可笑啊,她這一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紅葉仰着頭突然笑出了聲,而後笑聲越來越大,兩行清淚自她眼尾流出,順着臉頰緩緩流到下巴:“真好笑啊。”
她話音落下的瞬間,惡靈退散,魂燈滅掉。
她剛剛站的地方如今已什麼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