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亭話醉

水亭話醉

一個丫環在前面掌着燈籠,四公子走在前面,我跟在最後,又在府中彎彎繞繞了半天,到了一個大概是花園的所在。別忘記了收藏本小說章節,

“你下去吧,我們自己過去。”

四公子拿了燈籠,遣退了丫環。

“走。”他對我說,自己在前面帶路。

進了黑黢黢的花園不久,到一座池塘,塘邊一座半水亭,掌着幾盞燈火。

亭中有一桌酒菜。

四公子把燈籠放在一邊,先坐了下來。

“你都不餓的嗎?”他擡首問仍站着的我,向一桌佳餚努努嘴。

我愣,他還好意思問我。

“今天晚上,這都是怎麼回事?”我站在原地,努力抑制自己的咬牙切齒。

四公子仰頭看着我,還是在笑,而且是越來越好笑的那種。

“……有什麼好笑?我有這麼好笑嗎?”

怒氣沖天,我開始不分尊卑。

“你在氣什麼啊……”

他指着我,又笑,完全沒有被我的氣勢影響。

“我……你……”我氣得口不擇言,“你騙我,你說,你是不是故意騙我進這個什麼亂七八糟的局!”

“……”

四公子瞪着我,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突然倒伏在桌上,頭埋進臂彎雙肩顫抖,身子上下起伏,抽動不已。

我站那傻看着,正疑惑他是不是突發惡疾,想着要不要喊人來幫忙,四公子艱難的擡頭望我一眼,當場爆發。

“哈哈哈哈哈……”

他捶胸頓足,撫掌拍桌,拍得一桌酒菜跳起三尺高。

不用照鏡子我就知道,我已經氣得臉色鐵青。

“你別……別……彆氣,實在是……太……太好笑了……哈……”

他又一陣大笑,前仰後合,我懷疑他都要岔氣。

“哈……哈呀……哈……”

我不氣,有什麼好氣?不過冷臉冷麪,站在旁邊看他抽瘋。

“哎……哎呀,好了。”

他終於坐直了身子,擦掉笑出的眼淚。

“哈……”

剛擡起頭看我,又爆發一陣大笑。

完了他不再敢看我,努力繃臉作正經狀,臉都要抽筋了。

我看了一會,頹然坐下,由着他繼續練繃臉神功。

“咳,咳,你聽我說,我下帖子,只是想邀你過來吃飯而已。”

四公子喘過氣來,趕忙說道,低頭不敢看我,看我他的繃臉神功就要走火入魔。

“我們相交一場,我總不至於,讓你餓着肚子在這鬥文吧。”

“哼。”

“那些遊戲花樣,是元凜元勝元濟他們搞出來的,爲的是替皇上選個侍讀。那個酉時就開始了,我請你戌時來,和那個沒有關係啊。”

意識到可能是誤會了,熱血一下上涌。

“……那我進來,怎麼都沒見到你?”我聲音都開始打顫了。

“我等到戊時已過,都不見你過來,問了下人也不知道,正在奇怪,結果元勝跑來說,你竟然跑去參賽了……”

他有破功的傾向,低頭不敢看我。

我臉上已燒得發燙,寧願他看不見。

“我怎麼知道,我一進來知客就把我帶中庭去了!又沒有人跟我說,連個問的人都沒有!”我大聲吼道。

“好,好,”四公子立刻安撫我,“這等怠慢貴客、不稱職的混人哪能留得,我這就叫人把人叫來,扒皮抽筋,打出府去,好給你出氣!”

他真的站起來,就要喊人。

“喂——算了,今天客人那麼多,他也不知道。”

有時候我真恨自己的好心。

“唔,”四公子立刻坐下,點頭道,“蘇公子寬宏大量,卻不能就這麼算了,不如今晚且先記下教訓,回頭再算不遲?”

……他肯定是故意的。

我不想糾纏,但想到別的,實在又氣。“你都聽定襄王說了,怎麼也不來找我,還讓我一直……丟臉到剛纔?”

“噢……這個要怪元勝,”四公子捂着嘴,又開始目光閃爍不敢看我,“但其實,也不能全怪他……你知道別人都是怎麼過他那關的?那些人,要麼認輸投誠顯示審時度勢,要麼勉力撐過幾日顯示兵法有成,可你……咳,他都讚不絕口,我怎麼還捨得讓你出局啊?”

早該知道,那局不過是考個氣勢,可聽從他嘴裡聽出那麼明白的“你就是自投羅網,你就是自作自受,”我氣不打一處來,“你……”

“若是真讓你出局了,你的策論啊,剛纔那番妙論啊,我豈不是都要統統錯過?那還不要緊,”他繼續躲閃着我的目光,故做哀慼狀嘆了一口氣,“可是,唉……你剛剛在人前寥寥數語大計平北,那般談笑自若、言語間指點江山的風采,也不知道有多難得?別人縱是不知,親眼見過了,再想到差點就錯過那一幕,不是讓我生生坐立不安,惴惴後怕不已?”

“你你……”

我當真是又怒又羞,敢情我發言之時,這人一直都在旁邊研究玩賞,悠閒的看我高談闊論,娛樂大家。

“再說我看你,”他竟然還沒說完,“好像也樂在其中啊。”

差點氣絕,好嘛,原來我還求仁得仁了。

我氣極反而不語,怒目圓睜,恨不能把他瞪穿——可他看也不看我,根本無所謂。

“其實我本來就想邀你一起看他們選秀的,雖然你由評委,變成了參與者,不過總是在場,也不算太離譜……啊!”

我反應過來以前,手已經不受控制的把一隻酒杯向他扔去。

四公子接在手裡,咯咯的笑,“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別惱羞成怒啊。”

氣死我也,惱羞成怒,誰惱羞成怒!

心裡將他的大小祖宗全部問候一遍,後來我想想,這人口上不積德,我怎麼也不該和自己的肚子過不去,於是我乾脆不理他,自顧自的飽餐一頓。

廉王家的人雖然都是怪胎,廉王家的廚子手藝卻是真好,別人能把熊掌燕窩弄得好吃,可廉王家的廚子能把一道青菜炒豆腐都弄得鮮味四溢,還有那陳年桂花釀,濃香撲鼻,入口淡雅,下了肚還有一絲隱隱的甜味留在齒間,我越吃越歎服,廉王真是會享福的人……

仰頭飲酒,看一輪圓月掛在當空。放杯平視,一頂金盤映在池塘正中。

上下合璧,成就一雙。

亭中依欄放着幾盞燈燭,燈火悠悠照在亭下,水波不興,華光瀲灩。遠處月色朦朧,靜靜鋪灑在幽暗的潭水上,如洗如練,稱得整座池塘就像是一塊巨大的墨玉,由近及遠,泛着深淺不一的瑩光。偶爾有陣秋風刮過,吹得亭角掛着的陶片風鈴叮叮噹噹的響起,不久陣風停歇,鈴聲也漸漸小下去,又復歸於寧靜……起止休憩,正對應着水上的月影,亂了,又合。

中秋前夜,月照人寰……

好一個賞心悅目的夜晚。

正倚欄感嘆,卻不小心掉了塊桂花糕下去,立刻看見水下浮上許多金紅色圓不溜丘的身影。

我愣了一愣,順手把剩下的桂花糕扔下去,果然水面又煮沸一般拱動,不禁扯動嘴角。

胖魚,我撐死你們……

呵,再看一旁陪笑的人,雖然明知那是假笑,看起來也沒那麼不順眼了。

那人把桂花糕的碟子端來候着,偏偏不識趣的問了一句,“氣消了沒?”

我翻個白眼,繼續餵魚。

“最近我聽說了一件趣事。”

我不理他,他也不生氣,自顧自地說起來。

“京城人文薈萃,長久以來,凡外地才子到京求名,若非有人提攜,多是要歷經坎坷。可聽說前幾日有個人倒好,初來乍到的,只在酒樓上堪堪坐了兩日,便名動京師了。”

我一塊糕掰了一半停住,臉上一紅,這事他竟也知道。

“還有這種好事啊……”我打哈哈。

“難以置信吧。聽說那人是個年輕公子,生得十分俊美,衣着氣度也不同凡響,很是引人注目。據說,他在酒樓上自斟自飲,一個閒散身影就把那整條大街往來的人都看得呆掉,回去還念念不忘。”

“……沒那麼誇張吧。”

“呵呵,主要是那人連去三次,每次都選同一個位子,也不與人招呼,也不自報身分家世,太過神秘。京人最是碎嘴好事,這麼一個人物天上掉下來,突然出現,又絲毫不知底細,自然要變成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的。幾日下來,百口成川,人盡皆知也不奇怪……”

“咳,”我尷尬打斷他,“四公子還真是博聞廣識啊。”

四公子搖首,“我只是對這件事生了些興趣罷了。以前嘛,我只聽說過絕世美女憑欄而坐,美目勾人的,現如今才知這京城老少愛好廣泛,只要是美的,是男女通吃啊。”

他說完了,又在那笑。

我瞥他一眼,罵人你就直接罵,用得着跟我拐彎抹角嗎?

把手上的糕整個丟下去,水面響起“噗”的一聲,接着起落不休,迅速變小。

“那人,也未必是空有皮相。”

我看着水面,小聲忿忿道。

“我沒這麼說啊。依我看,這人是聰明絕頂,又不拘小節,這法子也算是因材制宜。”

我不禁大笑起來,“不拘小節”,“因材制宜”,這話說得真好聽。

“哼!”

突然收住笑,下一刻就拂袖站起,森然的看他。

“我自灼然不佩玉,

瑤池盡碧亦無雙,

清風流水辰星易,

淨靜婷亭尚皎光!”

四公子靜靜看着怒意大盛的我,面上無波無瀾,半晌,他點點頭。

“蓮者,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白蓮者,千葉水華也,空明世無匹,淨色比天女。”

他說着頓一頓,嘴角又彎了起來,那眼中包容的姿態,好像是我在耍性子。

“心似秋潭月一輪,何用聲名播天下?沒人入得了你的眼嘛,所以憑高欄而坐,展玉樹臨風,不過白蓮公子一場遊戲爾爾。”

——僵硬的背脊登時軟下來。自己倨傲是一回事,被別人點破又是一回事,方覺得被人家言語一煽就這麼着怒髮衝冠了,唉,我何時變得這麼小氣?

我頗挫敗的坐回去,嘆氣:“……我性子懶,不想一一上門見人而已……”

我也不知道我在解釋什麼,跟他,犯得着麼。

還解釋得這麼拙劣。

四公子只笑。

“你說你懶,可我覺得你就是個人精。”

……我還覺得你是狐狸精呢。再翻一白眼,把這話嚥下肚去。

“嗯……”四公子舉杯不飲,幾分研究的看着我,“你肚子裡罵我呢吧?”

天,他居然知道。

“你別瞎猜啊。”我緊張的否認。

他舉起一根指頭在我面前搖了搖,淺笑出聲,“我要是連這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沒有,哪裡還有今天。”

我一時詞窮,期期艾艾的說,“我真沒有罵你啊……”

他笑而不語。

燈火恍惚,囂張的俊容罩上了一層陰影,略略顯得幾分黯淡。

看着看着,忽然覺得……他笑得有點苦。

“我就算罵過你……”

我不甘不願的補充,“也不是當真的啦。”

“好吧。”他頷首。

哼,難得我開口安慰人,自己都佩服自己悲天憫人,竟然敢給我毫無反應。

“我是說真的,那個……”

“知道,”四公子頗大度的拍拍我,“你肚子裡誰都罵過,所以我也不冤。”

我真是給他氣死了。

“誰說的,你以爲誰我都願意罵啊!”我吼。

他看着我直笑。

我反應過來,真想抽自己兩個嘴巴。

“我怎麼遇上你這麼個冤家……”

又一杯酒下肚,這個人跟牛皮糖似的,看也不會真惱,我也懶得跟他扯皮,自己感嘆,“自從認識你,我就沒啥好事。”

“是嗎?”他還問。

“是啊,”天地良心,我說的這是真話啊,“氣都氣死了,我真懷疑,是不是命裡跟你犯衝?”

四公子呵呵的笑,“怎麼會,我一直覺得挺開心的。”

我瞪他,還真沒見過這種把自己的開心建築在別人的憤怒之上,還坦然相告的厚臉皮。

拿起杯子一口喝了,壓壓火。

再倒,四公子伸手將酒瓶移開一點。

“你幹什麼啊……”

“少喝點,你喝醉了。”他淡淡的說,酒瓶始終拿在我手前一寸處,就是不給我。

“拿來。”

“不行。”

“拿來!”

“不行。”

“我沒醉!”

他搖頭,根本不信我。

什麼啊。

“你以爲你是誰啊,這都知道!”

我罵,罵得大快人心。

他又在那邊笑,一付不和我計較的樣子。

我很上火。“不許笑!”

四公子笑着搖頭,繼續玩酒瓶在我手前一寸處遊走的遊戲,兩人過招般來來回回,我愣是沒碰到一點瓶子的邊。

我火大了。“不給拉倒,本公子,哼,不稀罕!”

他聽了,眯眼端着個酒瓶,笑得肩膀聳得一抖一抖。

我火冒三丈,“喂,告訴你別笑了,知不知道,你笑得比哭還假!”

他看看我,不笑了,不過也不生氣。

“……這我知道。”

無語問蒼天,有人這麼明知故犯的麼!

呆了一會,我突然想明白了,咧嘴開始笑。可惜啊可惜,站那人模人樣的,白長一張俊臉啊……暴殄天物,不知羞恥!

衣冠禽獸,皮厚如牆!

我搖頭晃腦,爲終於發現他的真面目而笑個不止,笑啊笑,直到累的笑不動,停下來喘氣,眼前一片暈眩。

眨眨眼睛,亭子在眼前快速歪斜。

花花一片,只能閉上眼睛不看。

“喂,小心……蘇……”

亭子怎麼可能動呢,我想,其實還是人在向地上栽吧……嗯,落地就說明對了……還好,地上……不怎麼硬。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