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二]
默立一刻,轉身上車。精挑細選是我們的追求,熱門的書爲大家呈現,敬請持續關注,不要忘了收藏本站車上,還有一個讓人揪心的人。小六喝了一聲“駕”,軲轆輒軋,我坐到張之庭同側,伸手,覆了他的手。
冰涼,溼漉。
每個指尖都透着透骨的涼意,約莫都轉過了皇城的邊角,依然未暖。
“人都來了……不是擔心我麼?”
我說話,捏了下掌下人的骨節,那人不動聲色,抽了開去。
……又嘆了一口氣。
今天已然,不知是第幾回了。
乾脆放棄罷。
自己闔目坐了,放鬆身體,把食指按上額邊太陽穴,輕輕的打起圈子。太多事擠在腦袋裡,顧不了,不如什麼也不去想,先得一刻的安靜,緩上一緩。
一會兒呼吸吐納的調理,腹中漸有暖流升起,努力的結果,疲勞是終於像烏雲經風拂過,給我驅出幾分澄明。
於是睜眼,揭開簾子望了下,車子已到了牌樓附近。
再看身邊張之庭,眉目依舊冷淡如霜,神色卻自然許多。看了放下心來,便沒忍住,啓口直接問了,“欠的舊帳……可曾收妥?”
像是被這話刺到,他嘴角抽動一下,“七八分。”
“如何?”
他別開目光。
“如何追討?”
我又問一遍,故作漫不經心的腔調。
“呵……”他忽的笑了一聲,轉過臉來,眼裡布了紅絲,聲音從齒縫裡賭氣般滲出來,“每日笙簧,故調新歌——清宵夜曲,祝人安和。”
我張着口,喟然無語。
終於知道,那麼多晚歸的子夜,他都幹什麼去了……
之庭啊,之庭。
我知道,他那些音調對人情感的觸動。一曲成佛,一曲成魔,並非什麼難事……無論當年,陳荀風是爲了什麼有負樂卿大人,那麼一個看起來都覺得溫文纖細的人,數十載他鄉孤客的生活,風燭殘年之際,良心還要受到這種追魂噬骨的刨挖……
那些張柳升的遺作,甚至乃是張樂卿當年用情深處,向情人昭然示愛的《紅衣》之類——不是譴責,不是諷刺,卻是日日纏念,夜夜噩夢的折磨……一生追悔,豈足以終?旁人如我,都能想見,那種午夜驅不散的故人曲裡,被迫面對每一個不願記起片段的苦楚,像是被人盤剝,被人縛石……
□的沉入心底的暗河,直至在愧疚與心碎中,慢慢、慢慢沒頂。
……真夠冷酷的啊,之庭。
可是——
喪父之恨,背棄之仇。多少年浸至眉間展不開的鬱結,臨到回來,亦然能夠君子清高,不血一刃,不發一難,甚至不費一語,深深剋制,遠遠提點,平靜、優雅的漠漠陳訴……
又何等溫柔。
我比不上他。
什麼也不必再說。
靜靜看了張之庭一眼,我揭開簾子,“六兒,在羽衣樓停一下,送張公子回府。”
下車時只聽他在背後猶豫的聲音:
“小鵲,陳荀風和我父親……”
見我回首點頭,他的眼睛暗了一下,又慢慢亮起來,咬了下嘴脣,終於問出來,“那種關係,你可介意?”
“不,不會……”
我斷然搖首。男風龍陽,古已有之,並非什麼稀罕事。雖然與常理不符,本來他人相好,男女也罷,男男也罷,都是他們自己的情願,只要不傷天害理,何勞旁人來操心?
我不會爲此心懷芥蒂。只是……
這實在不是一個問觀感的好時機——景元覺的樣子一時控制不住的衝上眼前,按捺不住咚咚的心跳和往臉上直涌的血氣,我木訥的頓了一下,才繼續搖頭。
“……不會吧。”
“小鵲。”張之庭原本忐忑帶着憂愁的臉龐上,卻忽然綻出一個意外的笑,脣下驀地露出一排貝齒,映得一直光影暗淡的車內幾乎是生出了光——
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我下車的腳步,都爲此一個踉蹌。
老鴇將我領上樓去,京城頭牌的姑娘,繡帕半垂,倚靠在通往她小屋的樓階欄杆上等我。
“大人遲遲不來,還以爲已忘了煙飛前番的辛苦。”
“姑娘勞苦功高,今日特來當面致謝。”
我揖了一揖,閃身擦過她的側面進屋,“氤飛,昨日周府後事如何?”
柳煙飛跟在我身後,進門後轉身,不緊不慢的閘上房門,轉回,先笑了一下,飄然經過,拾起屋角的高竿。
“本就是該死的人,二爺,何必替他操心?”
我愣了一下,直到花魁挪開那個眼熟的恭桶,露出其下通往樓下儲藏室黑洞洞的入口,垂手立在一邊,笑容盈盈的看着我。
是啊,是我爲東郭了。
眯起眼睛看了那姣美的臉龐一眼,低頭,盯着腳下的黑暗望了一會,反省的吐了一口氣。
“煙微姐姐,有勞你奏琴吧。”
密室裡等着的是卸去了僞裝的聞哥,和幾日不見,更添蒼老的範師傅。
“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一見面,就是這句帶着問罪的話。我窘迫的望向一臉嚴肅的範師傅,他黑着臉“嘭”一聲將茶托按在桌上,“是不是?”
事先想好的說辭卡在喉嚨裡出不來。難怪他震怒,想想,確實,也就是這樣吧。
好在聞哥如若未聞,平伸出了手,“過來。”
密室簡陋,沒有多餘的傢俱。我挨着聞哥在他那條長凳上坐下,看着他把桌上的兩張小紙條,在我眼前慢慢攤開。
都是自己的筆跡。一張是回報周府夜盜失敗的密信,一張是今晨遞與芸師父的知會。
皺皺巴巴,反覆折展的樣子。
“鵲兒……”
這時身旁人痛苦的低吟了一聲,惹得我轉頭,看聞哥一手按在左胸上,按了一會,戳着又道,“你是在刺激我這的健康嗎?”
鼻子一酸,差點就要伸手去拉下他的手指。卻聽得對面範師傅冷哼一聲,“哼……周府的事出了天大的紕漏,北狄的事,如今又自作主張。”
聞哥不贊同的擡起眼來。
“範師傅,你已答應我,不再提周家的事。”
範師傅不置一詞的托起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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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哥轉過臉來,平靜的問我,“爲什麼要插手北邊的事?”
“……我需要這份功勞立足於朝。”
我把想好的話說給他聽,“雖說當時入仕是爲了景元覺爲了打擊周肅夫做的掩飾,但和我一同入朝的其他兩人當前都已身居要職,擔起一面作爲,我若是再無舉動,怕是真要淪爲一件徹底的擺設,再留在朝中也沒了意義。”
聞哥嘆了一口氣,“那也無妨的。”
“洛水氾濫,北邊戰禍,我也想至少解決一時。”
聞哥皺起了眉頭,“洛水是七分天災三分人禍,地方官員爲了逃脫責任,常有誇大災情之舉,加上不排除周肅夫乘機施壓,給新施政的景元覺阻力的可能,未必真有報章上那麼嚴重……北邊麼,年年如此,過得了這一時,無非再損失些錢糧,拖也能拖到會戰的那一天,不值得你冒這麼大的兇險……”
我的心裡突然惶恐起來,浮起一個可怕的懷疑,難道……不,不會的。
“怎麼?”
大概是見我神色不妥,聞哥中斷了說話,摸了摸我的頭。
“北邊的事,哥你……”
終於問出了口。
聞哥望着我有一時的困窘,繼而,像是終於明白了我說什麼,“呼”的站起來,面頰堵上一抹潮紅。
“不,不是。”
範師傅乾啞的大笑在小屋裡響起來。
“殿下聖德……老臣曾勸與北狄聯盟,卻一直遭到反對,如今未曾做過的事……哈,就連小蘇鵲都有懷疑……哈,豈不冤枉至極、可笑至極。”
我也站了起來,臉色難看。
聞哥苦笑着衝我擺手。
“我是曾經動過這個想法……但並未背國。”
“對不起,”呆了好一陣,我才又找到自己的聲音。“哥,打亂了你的計劃麼?是不是不該這麼魯莽……”
他搖頭,慢慢又坐下來,示意我也跟着坐下。
“是我拖得太久了……”
他伸手覆上我的頭,揉了一會兒,才停了手,接着道,“是我不該全都瞞着你……才生出這些事。”
……其實不是這樣。
其實,我只是怕,再這樣無所作爲的呆在那個人身邊,再沒有什麼能以隔開距離的尺寸之功,就完全是一塊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我怕在你舉事之前,已不知事情會變得怎樣。
臉上大概是一陣紅、一陣白了一會。
範師傅看看聞哥,又看看我,再看看聞哥,再看看我,站起了身。“既然殿下算是已經勸過你,你還是執意,我如今再說,也沒什麼不妥了吧。”
他踱到我面前,繼續道:
“依我所見,你倒不算全無作爲。你助景元覺成就齊家小子和玲瓏郡主聯姻,就是大功一件。齊鵬那毛頭小子,雖是一身之輕,卻拴着後面齊家柱國之力,說是京中最貴的單身公子哥也不爲過,郡主家世再赫,卻又有什麼嫁妝,配得上天下三分之兵馬!將堂堂十五萬神策軍握在手裡,成就的是天下最值錢的一樁婚事,景元覺若然不是信任於你,豈能將這件大買賣交與你做?”
我木然的點了點頭。
最後那句,卻覺聽來諷刺。是也不是這樣,我不盡知,外人又如何能夠知曉。
“當前北境之事,我們本打算隔岸觀火,趁着忙亂多安插些自己的人,要是景元覺處理不當,也是他日後罪名一條。只是若你要立下這份功勞,也是一件好事,景元覺日後倚仗不二不論,至少你在世人面前功成名就,他日一旦事起,揭露身份折向我們,也得助力加倍……”
“畢竟是使巧,事情若真如你所謀,最要緊必須他人都知道是你的手段,斷不能將這件功勞記去景元覺的頭上……到時說是殿下背後憂國暗地之功,也更得來容易。”
“將來一旦殿下登位,急需就是德高權重之臣,你替自己攢些大勢人心,在軍中建立起這般威信,也是替殿下省卻許多麻煩……”
“我們不日就能成事,你要建功,我看這也是最後的機會,那份計劃還是粗糙,望你自己計劃周詳,不要臨到……”
聽着範師傅滔滔不絕的說話,漸漸便有些睏倦。午後的時光,最容易上下眼皮沉重,密室狹窄窒悶,和聞哥擠在一處座椅上又是溫暖,竟然聽着聽着,真的眼皮打起架來。
搗蒜般一個點頭,自己磕得驚醒過來。
睜眼發現對面範師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下,面黑如墨,抿着脣,瞪着眼。
旁邊有人嘆氣。
才覺得是完全捱到了別人的懷裡,難怪坐得還這般安穩,這般溫暖。臉上頓時一陣發熱,掙了一下,腰上環着的手卻沒動彈,背後有微帶惱怒的聲音,“鵲兒,這幾日你有好好休息嗎?”
“哼!”範師傅面部扭曲,氣得冒煙的站起來。“他這是跟小時候一樣,一聽老夫唸經,就要睡覺!”
……我一時實在沒忍住,笑出聲來。
臉上立時被捏了一下。“還笑,還不回去歇着。”
範師傅只望着我冷笑。
“覺都能睡着,看來真是有十成十的把握。”
我在心裡發苦,中午纔剛剛被人斷然否決,若是被他知道,不知又要說些什麼。
“出來久了,走吧。”
聞哥笑了笑,起身牽了我手,親自送我出去。
慢慢走到將要登梯上到儲藏室天井,聞哥停住了腳步。
“不可冒險。”
他轉過身來,好看的鳳眼在黑暗裡映着火折的微光,盯住我的眼睛。
我知道若不答應定是過不了這一關,重重點了頭。再看看後面,範師傅留在密室裡,並沒有跟來。
藉着他舉起的火折的微亮,登上暗階的第一級,又撤下腳來。
“哥,事成之後,你打算……怎樣處置景元覺?”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