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事了

城牆上,密諜們取下腰間手弩,躲在牆垛後面緊緊盯着城下的黑暗。

金豬揹着雙手來回踱步,不復往日淡定。

他時不時便要趴在城頭往下看一眼,確定陳跡沒事後才短暫放下心來。

宛如牌九桌上的賭徒,拿到一手好牌後不斷搓開自己的底牌查看,一邊擔心自己看錯了,又一邊擔心對手出老千、掀桌子。

彷彿陳跡賭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金豬的命。

好在。

或許是天馬出現的緣故,災民中隱藏的劉家之人,並未出手暗殺陳跡。

他們如毒蟲般安靜蟄伏下來,等待卯時。

天馬站在牆垛旁朝下望去,只見陳跡獨自靠坐在城牆旁,旁若無人的閉目養神,彷彿睡着了似的。

天馬看向金豬,比劃手勢:“新人?他膽子很大,像是個瘋子。”

金豬面色頓時苦的像支紫茄子:“我可能要跌回後天境界了。這小子早晚要把自己玩死。”

天馬意外:“你竟然押注了他?”

他的眼神裡出現一絲悲憫。

金豬感慨:“夢雞給內相大人的密報上寫,這小子的行官潛力極高,和你一樣都是甲等。我原想着甲等天才不好找,要趕緊抓在自己手裡,卻沒想到要栽在他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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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馬想了想,無聲的比劃着:“你要助他成爲十二生肖?”

金豬點點頭。

天馬又比劃:“他也是孤兒?”

金豬搖搖頭。

天馬遲疑片刻:“那咱們什麼時候除掉他父母?”

金豬壓低了聲音,沒好氣道:“當十二生肖也不一定必須是孤兒,早些年好幾個生肖都不是的。”

天馬疑惑。

金豬翻了個白眼,趕緊說道:“真不用。”

天馬若無其事的看了一眼星象:快到卯時了。

金豬心中一驚,他回頭朝城內望去,卻始終沒有看見糧車的蹤影。

……

……

火把已經熄滅。

陳跡緩緩睜開眼睛,看見面前的災民一個又一個站起身來,如一片黑色乾枯的森林,無邊無際。

一名災民懷中抱着個小女孩,乾澀問道:“這位大人,糧食爲何還沒運到,我家娃娃已經餓的哭不出聲了。”

陳跡沉默起身。

災民懷裡的小女孩,胳膊比竹竿還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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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跡輕聲問道:“洪水已經退了,爲何沒有留在豫西耕地?”

災民怒聲道:“洪水退去以後,官府釐定好的田畝,莫名其妙的全部成了劉家的地。家家戶戶沒有餘糧,義馬縣城倒是有富戶願意借糧給我們,可那九進十三出的高利貸,若是背上了,世世代代都別想再翻身。但凡有一條生路,我們也不會走一百公里來洛城。”

災民苦澀道:“實在是餓得受不了了。”

人羣中忽然有人高呼:“跟他廢什麼話,快要到卯時了,答應我們的糧食還沒到。”

“對,糧食呢?”

“撒謊,他在騙我們!”

“殺了他,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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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之上,天馬當即要引弦滿弓,射殺帶頭譁變的災民,卻被金豬按下了胳膊。

金豬咬牙道:“不能殺,你殺不掉所有人的。若是將災民激怒,陳跡那小子就真的活不成了。”

天馬看向金豬,用手語說道:沒有人會在聽他說什麼,他死定了。若不然,我給他一個痛快?

金豬急聲道:再等等!

片刻功夫,城牆下的人羣如黑色海潮,一瞬間將陳跡吞沒。

有人揮拳,有人砸鋤頭,有人擡腳踹,陳跡只能勉強躲開致命的襲擊,一步步向城門退去,最終後背抵在那紅漆城門的圓銅鉚上。

金豬扒着牆垛往下看,卻發現陳跡已經被逼進城門洞中,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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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陳跡在城門洞裡抓住一隻捶向他的拳頭,直勾勾盯着對方說道:“我說過糧食會到,便一定會到,我的身家性命就押在這裡,我都沒慌,你們慌什麼?再等一刻鐘,若一刻鐘之後糧食還沒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人羣中卻有人呼喊:“都等了一夜了,還等什麼?”

“殺了他,破門!”

“進城搶東西吃!“

陳跡面色一沉,劉家人不願再等了。

但災民遲疑着,遲遲不願對陳跡下死手。

他們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沒有真的殺過人,先前也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下一刻,一名神情狠厲的漢子在災民之中穿梭,他悄悄來到最前排,從縫隙中捅出一刀,直奔陳跡腹部。

混亂中,這一刀若將陳跡捅死,災民與朝廷之間再無迴轉餘地。

然而就在這一刀遞出來的瞬間,漢子卻驚愕發現,這一刀竟被陳跡躲開了。

他豁然擡頭,正對上陳跡冰冷的目光。

漢子這才意識到,陳跡絕不像先前表現出來的那般柔弱。

然而,漢子見偷襲不成之後,並沒有猶豫,他狠辣的調轉刀口,直直刺入自己腹部,哀嚎着舉起自己佔滿血的雙手:“殺人了,官差殺人了,爲我報仇,進洛城。”

陳跡神情一肅,這是劉家豢養的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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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拙呢?爲何糧食還沒調來?

出了什麼意外?難道劉家在糧倉那邊還有後手?

一時間,紛雜的情緒涌入腦海,陳跡只覺得自己陷入了劉家精心設計的死局。

這不像是劉明顯的謀算,更像是一位老謀深算的棋手臨時起意,隨手落子之間便堵上了他所有退路。

陰狠,狡詐,不留餘地。

對方的計劃環環相扣,彷彿不論你如何掙扎,最後都難逃註定失敗的命運。

此時,有人喊道:讓開。

人羣紛紛讓開。

陳跡擡頭看去,卻見災民讓開的那條通道盡頭,正有數十人肩挑麻繩,擡着沉重的巨木朝城門撞來。

城門一破,民變必起,死局將成。

然而,正當此時,城門背後傳來清脆的馬蹄聲,孤單卻決絕。

災民們喧囂的聲音,竟被這孤零零的馬蹄聲壓了下去,全世界只剩下這一個聲音。

吱呀呀的聲音傳來,陳跡背後那沉重的朱漆城門,竟被人從裡面緩緩拉開。

災民驚愕望去,目光越過陳跡,看向那道越來越大的門縫。

硃紅色的門縫裡,張拙正坐於一匹黑色戰馬之上,臉上,紅衣官袍上盡是星星點點的血跡。

張拙輕輕策馬前行,戰馬打着響鼻一步步走出城門,它走一步,災民們便後退一步,直到人擠人再也退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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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人一馬的身影,竟將數千災民的氣勢比了過去。

陳跡回頭看去,張拙是一個人來的,背後沒有糧車。

他豁然擡頭,難以置信。

“糧食呢?沒有糧食來幹嘛?送死嘛?”

然而,張拙淡然坐於馬上,不疾不徐的揚聲道:“本官乃洛城知府張拙,救災糧正在路上,不消半個時辰便能運到此處,所有人向後退出百丈,本官要在城下設粥棚,屆時排隊施粥,人人有份。”

災民未動,沒有糧食,說破天都不好使。

他們與張拙默默對峙着,數千人無聲的壓迫感,如城池一般厚重,凝如實質。

陳跡心中一沉,低聲道:“大人,慢慢後退,我密諜司掩護你。”

卻聽張拙鼻音裡冷笑一聲,竟再次策馬向前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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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災民人潮無邊無際,一抹紅色的身影挺拔,堅定,不容置疑。

噠噠噠

噠噠噠。

緩緩的鐵蹄聲敲擊在災民心口處,張拙平靜道:“本官乃天子所授洛城知府,張拙。不退者,按律當斬。”

也就是這個時候,有災民透過城門看見,西風等人正拉着一車車糧食出現在長街盡頭:“糧食來了。”

“糧食來了!”

“快,別阻礙張大人設粥棚。”

災民們忽然像是潰敗了似的,如潮水一般退去。

陳跡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張拙駐馬於他身側,樂呵呵笑道:“我還以爲你真的不怕死呢!”

陳跡疲倦道:“張大人,這世上哪有真的不怕死之人?我怕的要命。”

張拙低頭仔細打量着陳跡,只見少年郎衣服被撕破,臉上有淤青,無比狼狽。

片刻後,他鄭重道:“謝謝。”

陳跡隨後道:“大人不必謝我,無事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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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拙肅然道:“若無你提醒,我不會發覺今夜有民變,若無你拖延時間,災民也等不到糧食,本官一謝你保住了我和陳大人的頭頂烏紗,二謝你保住了這城門背後的數千戶百姓。”

說着,張拙跳下馬來,對陳跡深深作了一揖。

陳跡微微側開身子,只覺得今夜的張拙,和往日的張拙有些不同。

他緩緩開口:“如今有張大人在此主持大局,我也該走了。”、

“慢着。”

“嗯?”

張拙看向陳跡,認真問道:“吾有大志,可否助吾?”

陳跡笑了:“多謝張大人擡愛,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玩命可以,但玩不來政治。”

張拙看着陳跡的眼睛,並未因拒絕而惱怒,反倒展顏一笑:“無妨,強扭的瓜不甜,但有一天,你若改變主意,可隨時來找我。”

陳跡疑惑,總覺得這句話好戲那個在哪聽過,他篤定回答道:“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張拙哈哈一笑:“少年人莫將話說死了,這世界唯一不變的,便是‘變化’。”

說罷,他主動移開話題:“此事,確爲劉家幕後主使?”

陳跡應道:“確定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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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拙看向烏泱泱的災民:“你先別急着功成身退,劉家之人還藏在災民之中,若容他們繼續潛藏,恐怕還會生出變數,我且問你,你可有辦法將他們找出來?”

陳跡閉目陳氏。

再睜開眼時回答道:“有個方法,可以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