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馮先生

陳禮欽冷眼旁觀,金豬卻不依不饒:“陳大人,彈壓民變本是你洛城府衙之事,從你來這裡到現在,本座還未聽你說過一個謝字。”

陳禮欽冷哼一聲,閉口不答。

金豬氣笑了,轉頭看向陳跡高聲道:“早告訴你莫要摻和此事,你非要摻和,怎麼樣,人家還不領情呢。走,往後我若再參和文官的事情,便是我自己不長記性!

陳跡搖搖頭:“大人,此事還不能走,還有事情沒做完。”

金豬急聲道:“你搬倒了劉明顯,抓住了景朝司曹,已經是大功一件,不出意外,修行門徑很快便會送至洛城。此時抽身而退,往後他們再辦砸了事情便與你無關,你若繼續留在這裡,指不定這些文官還會往你頭上扣什麼屎盆子。”

陳跡不答。

金豬冷笑一聲:“罷了罷了。我不再管你死活,你想留這裡便留這裡吧。往後出了事,可別找我訴苦。”

說着,金豬竟領着天馬轉身離去,西風數次回頭想要勸勸陳跡,卻最終作罷。

張拙放下手中殺威棒,勸陳跡道:“其實他也是爲你好。”

陳跡嗯了一聲:“我懂!”

白粥漸漸濃稠,張拙命人熄滅了鍋底的竈火。

一名官差問道:“大人,放粥吧?”

張拙搖搖頭:“不可,要等粥涼些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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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方粥時,災民一個個排隊走上前來領粥,有碗的用碗接着,沒碗的便用雙手捧着。

直到這一刻,陳跡才知道,張拙爲何要等粥涼些再說,因爲許多災民逃難出來,連只像樣的碗都沒有。

這時,一名漢子捧碗喝下一口粥,驟然將碗摔在地上:“他孃的,這些當官的糊弄我們,竟在粥裡摻了沙子。”

說着,他去拉扯一名雙手捧粥的中年人,將對方手上的粥打散在地:“別他孃的喝了,抄起傢伙跟他們幹。咱衝進城裡好吃好喝,不受這鳥氣。”

那漢子還想鼓動災民早飯,可下一刻,周圍排隊的災民竟紛紛衝過來趴在地上,混着泥土將地上的米粥扒近嘴裡,根本無人理會他。

漢子一怔,他回頭朝災民之中看了一眼,緩緩退入人羣之中。

災民中,一些原本蠢蠢欲動的漢子忽然沉寂下來。

他們領了粥以後,默默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吞着沙子,將白粥全部灌進了嘴裡,一點不剩。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施粥從卯時持續到辰時,竟是不再有人罵過一聲。

陳跡想抓的劉家死士,徹底沒了蹤影。

張拙見狀,對陳跡說道:“你的辦法並未奏效,他們比想象中要聰明一些,一見事不可爲,便立即蟄伏不動,這些劉家豢養的死士,不是莽漢,都是偃師大營裡精銳中的精銳,有勇有謀。”

陳跡朝他拱手道:“如先前所說,現在需要辛苦一下張大人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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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跡解釋道:“素聞張大人有過目不忘之能,經史子集倒背如流,方纔交代張大人留意的細節,可曾記住?”

張拙朗聲大笑:“原來是早早便將我這過目不忘的本領算計進去了。放心吧,本官早就將你說的那些人給記住了。隨本官抓人。”

說罷,他領着官差衝進人羣抓人,短短數個呼吸的功法,便從災民中揪出一人打翻在地。

那漢子被官差用膝蓋壓在地上,奮力嘶吼道:“大人,何故抓我?”

“你可有父母在此?”

“沒有,草民父母死於洪水中!

你可有妻兒在此?“

“沒有,妻兒也死在洪水中了。”

張拙冷笑道:“災民餓了幾日,領到粥當場喝完,恨不得再領一碗,你無妻兒父母,接了粥卻沒有當場喝掉,如何解釋?”

漢子叫屈:“大人,單憑這個便要定我的罪?冤枉啊!”

張拙默然道:“此法可能會抓錯人,但事急從權,且將你們全都抓入大獄再說,若真有冤情,本官自會放你們離去。寧可殺錯,不願放過,只能行此特殊手段了。”

然而,就在此時,劉家死士見張拙行險,竟不再保留。

他們從袖中抽出短刀分散開來,繞過張拙與官差,從災民之中穿梭着直奔粥棚。

張拙豁然回首,這些人竟不是衝着自己來的,而是要殺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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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官差怒吼道:“攔住他們。”

官差卻退縮了。

自己一個月俸祿才幾個錢,何必與這種死士換命?

二十餘名死士殺氣騰騰,陳禮欽驟然轉頭看去,卻見陳跡面無表情的站在粥棚之下,冷冷的注視着死士們。

死士越來越近,陳跡卻不退不讓。

下一刻,卻見城牆之上有流星飆射而來,如奔雷般將劉家死士的大腿一一洞穿。

死士們豁然擡頭,天馬竟去而復返。

天馬一襲白衣立於牆垛之上,雙手把持着無形之弓,引弦力射。

流星箭矢迸發之時,狂風捲起,攪動着他衣訣上下翻飛。

陳禮欽驚異不定道:“你方纔暗示金豬與我爭吵後離去,還故意在災民面前提及是你搬倒了劉明顯,便是要以身做餌?”

陳跡平靜看他一眼,又將目光轉回戰場之中。

一顆顆流星箭雨之下,劉家死士無處躲藏。

有人吶喊一聲:舉盾。

劉家死士力氣極大,竟硬生生抓着災民背後的衣服提於身前做盾牌,想要用災民逼迫天馬投鼠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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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哪成想,天馬拉弓未停,那迸發的流星箭矢竟毫不留情的先穿透災民的胸膛,再穿透死士的胸膛。

沒有絲毫猶豫。

人質困境沒有困住天馬半分,彷彿此人骨子裡的血,天生便是冷的。

又彷彿他眼裡從未有災民,只有災民背後的死士。

這便是司禮監飽受詬病之處。

如金豬所說,內相養人如養蠱,天底下再沒有比他們更毒的蠱蟲了。

“撤!”

“撤!”

劉家死士轉身逃命,上三位生效無所顧忌冰冷出手,他們升不起半分鬥志。

張拙拎起一柄腰刀怒吼一聲:“別叫他們跑了。”

城門洞裡響起鐵蹄聲,金豬一馬當先衝出來,領着密諜衝殺而至,從背後將死士一一追上,砍翻在地。

陳跡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大局已定。

不知多了多久,張拙與金豬押着劉家死士回到粥棚時,得意洋洋炫耀道:“剩餘六名活口,小子,趕緊審一審。看看他們的幕後主使。咦,人呢?”

此時粥棚下,哪裡還有陳跡的身影?

張拙看向陳禮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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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禮欽答道:“他說還有要事在身,先行離去了。”

張拙捋了捋鬍鬚,惋惜道:“可惜可惜,還想與他多聊幾句呢!”

陳禮欽有些疑惑:“張大人與他相熟麼?”

張拙想了想說道:“感覺要比你熟一些了。”

金豬轉身便在粥棚裡,硬生生拔掉劉家死士所有指甲,竟是當場刑訊起來,“說,此事何人指使?是不是劉明顯。”

劉家死士一言不發,只惡狠狠的盯着場間所有人。

待目光掃到金豬時,奮力吐了口唾沫:“閹黨,鷹犬。”

金豬嘿嘿一笑:“夠硬氣……來人啊。給我拔掉他這一口黃牙,好叫他以後只能吃口軟飯。”

可話音剛落,卻聽城門洞傳來馬車輪子壓在石板路上的聲響。

金豬轉頭看去,只見一駕馬車緩緩駛出城門,在粥棚前停了下來。

以爲身着青衣儒衫的中年書生坐在車伕的位置上,笑着說道:“金豬大人,好久不見了。”

金豬眯起眼睛,如臨大敵:“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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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儒衫的馮先生跳下馬車,拱了拱手:車裡有一份送給大人的禮物,自己看看吧。

金豬擡頭看了一眼城牆上的天馬,這才慢慢湊上前去,用刀尖挑開車簾:“劉明顯?”

馮先生拱了拱手,笑容春風和煦:“我家老爺說,此逆子一心誅殺景朝賊子,卻險些釀成大禍,在家中畏罪自殺了。”

……

按細節上,陳跡摘去斗笠狂奔着,他明明路過太平醫館卻沒有進去,而是繼續低頭趕路。

他在一家小小的書館門前站定,擡頭看着’知行書院‘的牌匾,屋裡傳來渾厚的讀書聲“《詩》雲:邦畿千里,維民所止……”

陳跡整了整身上的衣物,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擡腳跨過門檻。

走至後院,卻見以爲藍色儒衫的中年人手持經卷,踱步時郎朗有聲,應是王道聖無疑。

院子裡,陳問宗,陳問孝,張夏,世子,白鯉郡主跪坐在草墊上。

白鯉郡主回頭見是陳跡趕來,當即面色一變,給他使眼色。

此時,王道聖擡眼看向陳跡,放下手中經卷,不疾不徐的問道:“你便是陳跡?”

陳跡嗯了一聲,“先生抱歉,我有要事處理,所以遲到了。”

“何等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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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抱歉,不能說!”

王道聖淡然的揮了揮經卷:“前堂面壁站着去。”

“好!”

陳跡走回前堂,面對牆壁,聞着一屋子的書卷氣,只覺得疲倦襲入腦海。

兩天兩夜。

便是行官之軀也頂不住了。

不知何時,他聽着院子內的讀書聲,腦門抵着牆,緩緩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