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岡瓜的故事

劉介宙(右)陪蔣彥士(中)到溫哥華。⊙圖片提供/郭冠英

劉介宙父親旅日僑領,尊敬蔣介石,故給他取了個「介之宙」的名。⊙圖片提供/郭冠英

劉介宙於民國95年過世,享年89歲。⊙圖片提供/郭冠英

我看着靜岡瓜,想起了一個朋友

我寫過一篇文章,列了許多本省的朋友,但竟漏列了他~劉介宙。

「終於我找到你了。你事一發(指我民國88年3月愛國言論獲罪事),我就找你。你電話不接。我就對人說,什麼叫『高級外省人』?爲什麼不能講?有高級外省人,那也有低級、高級本省人,低級......。我就是『低級本省人』。怎樣?不能講?」

「你的事,我太不平。」

民國90年過年後不久,我接到這一通「假冒」低級本省人的電話。我很樂,說:「前幾天我剛好談到您。」

我是在朋友家吃年夜飯,飯後上了兩個靜岡瓜Musk Melon,我看着綠皮上的黃褐色網紋,真美,像個藝術品,我愛不釋手,怎忍得切開它?我朋友看我不吃,也不勉強,反正這瓜貴,不過,他得聽我講瓜的故事

我是高級外省人,被發現了,賴不掉,惹起低級本省人之嫉,一般外省人之怨。我就寫了篇「本省外省,都是一家」之文,登在「人間副刊」,有教無類一番。

如何判斷高級低級呢?當然最好的是用德識良慈,但一般世俗的有另一個標準~錢。比如說,你住的地方貴,就叫高級住宅區

那一副大義凜然,高喊不能種族歧視,不能有高低眼的人,你恭維他家地價漲了,他住高級住宅區,他兒子考上高考,他則受之無愧,沒見他爲此向你翻臉訓教的。

我用世俗的標準,在我的本省朋友中選了些人,寫我與他們交往相識的經過,成那文。但看到這靜岡瓜,我纔想起我漏了一位,很早的,很大的,與我交情甚深的一位。我真是糊塗。

我們是做泰國難民救濟認識的。當然,我出力,他出錢。他錢不少,家在當今捷運中山站附近,以前外面是鐵路。

我就是小時自新竹上來,到他們家旁圓環吃了蚵仔煎,嘆爲美味(那時真土),因此調侃說:「我是高級外省人喔!」這篇「繞不出的圓環」懷舊文,也登在「人間副刊」(民國95年8月2日)我說:「…臺北像一盤沙子,重新抖過,圓環抖不見了…最重要的,生活型態變了,氣候變了。以前,圓環是日本町人文化的產物,腳登木屐,穿着浴袍衫褲喀喀達達的走到這裡…當你有了車,當你丟掉了木屐,你不會再去圓環,去了兩者都痛苦。」。

爸爸是大稻埕區的里長,旅日僑領,尊敬蔣介石,故給他取了個「介之宙」的名。

有次他請我們「中泰難民服務團」的人吃飯,在當時的希爾頓飯店。我見一長者來,以爲是他友,請其坐旁邊就不管了。後他進來,即趨長者前說:「阿爸,您先來了。」我不識泰山,甚窘。

民國71年我在舊金山柏克萊加大做訪問學者,他是國民黨海工會副主任,我們在日本城裡找了一個公園,買旁邊超市的壽司吃,他一直記得此事。他說他爸爸在中日戰爭時,與許丙在上海經商,後見日本將敗,許丙就邀他父親回臺,他父親大概有了上海女友,不肯。許回臺,就與日本總督府情報科合作,加上辜少爺振甫等,想搞臺灣獨立,被陳儀政府抓捕下獄。幸好如此,否則228事時,他們一定會如陳炘捲入而被處刑。後辜振甫到香港,許丙放出,人忌疏之,唯他這少爺與許丙多來往,他沒顧忌。不過他說許、辜等是不對,日本已交還臺灣給中國,就不該再搞臺獨。

他與菲律賓艾奎諾參議員交厚,1983年艾氏自美返國參加總統大選,挑戰馬可仕,還特別經過臺北看望他,沒想到一飛抵馬尼拉,艾氏就在停機坪被刺殺身亡。

他是「中國人權協會」創會理事、國大代表,一生樂善好施、熱心公益,首開私人捐贈救護車的風氣之先,當年,一輛輛「介宙號」救護車穿梭在臺北市的大街小巷。他又爲開展國民外交捐了不少錢。他的子女有點緊張,錢全捐完了怎好?

有年他去北京,捐了個梅園,後在旅館內碰到連戰,他們老友,一喜,他就把梅園定名「永平」。

有次他陪蔣彥士來溫哥華,我接待,一路到卑詩省看他的產業,談他的想法。他說他本來是要買島的,坐直升機看,結果買了塊內陸的地,努力要使鳥生蛋

蔣彥士談他當年在「農復會」爲豬馬牛交配助產,手扶馬莖,探掏牛膣,飛鴿傳精的事,很有趣。幫種馬交配最要小心,牠亂戳亂動,一後踢會死人的。當年蔣彥士或李登輝要是在農復會被馬踢了,可能後來臺灣的政治主流就不一樣了。

我後又認識與他系出同大稻埕區的一晚輩,一問起,劉介宙說我們兩家熟,「他父親都是學我們。我爸開戲院,圓山冰宮,他家也開。」

我友是把其父的一個產業接下來,結果虧了,他在低谷時又開發另一種產品,敗部復活,竟大發大旺。

他少爺脾氣,隨時會一個電話問我幹嘛,就坐車到我家門口來接我,出去走走。有次到深坑,吃老店,看有賣絲瓜絡的,黃白的很漂亮,就買了幾個給我。這我一直放在家裡浴室許多年,沒用過,只是看看記得他。後我在省政府做事,他說省主席林政則是他國民大會的秘書,他很高興林做了對的事。有天他帶我到民權東路邊,打了個電話,一會有人到車子邊來,好像在做什麼非法交易似的,原來是示些雕龍玉石,說是新疆和田的,他選了一個,說你代我送給林主席。我等退休了林卻一直不見我,到現在那塊玉還放在我這,我想總有一天要完成他的遺願。

民國79年初,我帶家人去日本自助旅遊,買了2周的國鐵券遊,想他是日本通,我請其公司人在東京代訂一小旅館,他說可以,到我短褲涼鞋到那個「六本部」的地址時,怎麼這麼大啊?原來是家最高級旅館。我們一家走進去有點遲疑不適。

當然,他不聽我的話,他付錢。

「六本部」是政府機關所在地,我早上出門,坐地鐵,出口窄,上班人涌出,我竟進不去。

住約五天,第二天旅館就送來一果盒,內有六個靜岡瓜。上有他的公司名片。我還不知道這是啥玩意,想他爲何要我帶瓜回去給他呢?瓜還包裝得金碧輝煌的。

到玩了鎌倉、日光各景,看了一路的櫻花,有禮也視也聽也言後,走的前一天晚,我看着這瓜,想如何帶回去?當然,我很願意,但再一想,這應不是帶給名片上的他,是他送我的禮啊!我怎麼這麼老土,名片是送禮人,不是收禮人啊。這是他給我在日本吃的!其實我還是老土,這也是可帶回去的。

我馬上打開,一家四口,一人一個,極軟極甜,好像吃碗濃糖粥似的。我想這物還不錯,根本不知這是啥名產。

問題是我與妻倆大人吃都吃不下,何況兩個十歲的小孩。應該是四人吃一個瓜就夠了。我們真是暴殄,雖然天物是涓滴下了肚,但也真夠膩嗆。

剩下了兩個怎麼辦?放冰箱,明早再殄。

到早上,趕去成田的機場快線,國鐵券要劃位,來不及,我硬擠上,站在兩節車廂中間,列車長也無法說不行。我正慶幸趕上了飛機,一想,不幸,那兩個瓜忘了拿。

我後來一直想,那一個瓜到底要多少錢?我吞了多少錢?丟了多少錢?I got to know(這是老片Dirty Harry的臺詞,惡徒倒地後,問警探Harry他槍中到底還有沒有子彈?)被我問到的人,如他好友焦仁和,都一副你怎如此吃天鵝肉的表情。

「雨中蓮葉含珠淚,雪裡梅花戴素冠。」民國95年2月5日劉介宙逝,享年8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