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浙江人說話互相聽不懂

中國,只要會普通話,一般都沒有什麼語言障礙。就算是不會說普通話,一個操着沙東話的同學到了河南、河北,也能溝通個大概,絕不會有人聽不懂。

但到了浙江,你就會發現這套行不通了。從方言學的角度來劃分,浙江95%以上人口說的方言都可以被歸爲吳語[1]。但當杭州人、台州人和溫州人一起張嘴的時候,只能尷尬地切回普通話模式。

浙江台州。台州市東臨大海,南鄰溫州

在浙江,有時候就算是來自同一個縣也有可能彼此語言不通,爲什麼會這樣呢?

浙江話,自帶加密功能

浙江人雖說講的都是吳語,但吳語也有差別。浙江的吳語可以分爲六個大片:太湖、台州、甌江、上麗金衢和宣州片,而太湖片又可以再分成四個小片[1],相互之間差異非常大。

位於湖州市的南潯古鎮。湖州位於浙江省北部,地處太湖南岸。湖州話屬於吳語太湖片苕溪小片

早在2015年,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啓動時,浙江就憑藉自己省內方言的複雜程度,成功引起了調研團隊的注意。一開始,按照一縣一點的原則,浙江就確定了77個方言點。但他們發現,有些縣根本不止一種方言。最後調研團隊又增加了11個方言點,總計88個[2]。

換句話說,浙江省已經確定的方言就有88種之多。浙江人講起家鄉話,都自帶屏蔽功能。

麗水市松陽縣。這裡屬上麗片中的麗水小片

同爲吳語區的一份子,彼此間差異卻如此之大,其實與方言學的劃分定義有關。

方言之間能否被劃分爲同一類,主要根據它們的音韻學特點來劃分,也就是“特徵判斷法”。音韻學上,同樣符合一個特點的方言,就好像得到了一張開頭號碼相同的身份證號,也就得到了一個地方的身份確認。

而判斷一門語言是否是吳語,主要看“幫滂並、端透定、見溪羣”這九個字的讀音有沒有保留古代的讀音[3]。北京話中“幫並”合一(都爲b),“端定”合一(都爲d),而吳語裡面,“並”和“定”的讀法實際上都是普通話沒有的濁音。

豫園燈會上的上海方言霓虹燈牌。上海話也是吳語的一個方言,屬吳語太湖片蘇滬嘉小片

所以只要保留了這種讀法的方言,就被認定爲吳語。而用詞、語法上的一些特點都不是劃分方言的重點。

因此,雖然大家都說吳語,內部差異也很大。拿一個“你”字來說,上海、嘉定一帶說“儂”,蘇州說“倷”,常熟說“嫩”,而無錫常就直接說“你”。金庸在《天龍八部》裡就有不少對話都直接使用了吳語。

阿碧微笑道:“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倘若嘸不啥要緊事體,介末請到敝處喝杯清茶,吃點點心。勿要看這隻船小,再坐幾個人也勿會沉格。”

金庸是海寧人,所以這裡講的吳語也是太湖片。不過如果他到浙南的溫州去恐怕就真的“弄勿清爽”了。因爲浙江南北兩地的吳語差異極大,就算是同一個縣的都不一定能聽懂,更別說南北兩地了。

溫州世貿中心大廈。溫州位於浙江省東南部,廣義的溫州話在學術上又稱作甌語,被笑傳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溫州人說溫州話”

在北方,這樣的情況很難想象,但在浙江,爲什麼就有這麼多的方言呢?

地形移民惹的禍

其實要是看一下浙江的地理地形,就能大概明白了。

浙江的地形號稱“七山一水兩分田”,70%的面積都是山地丘陵。剩下30%,河流和湖泊還要佔去6.4%[4]。而在古代,要想“跨過山河大海”去和別人交流也是一件困難的事,高山和密林往往也就成了方言的分界線。

因此,在浙江省內,內部方言一致性最強的往往是浙江北部的杭州、湖州、紹興寧波等[4]。這是因爲這些方言區往往都在平原上,彼此間的交流和往來相對比較密集。

浙江省紹興市的三味書屋。魯迅曾這樣描述:“中間掛着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面是一幅畫,畫着一隻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着那扁和鹿行禮。”

還有另一個原因——這些地區有發達的水系連通。

在太湖水系和大運河水系、這些地區的人們可以乘船往來,因此在一來二去間,語言的溝通性也就大大提高了。而錢塘江沿岸的方言,一般也都是可以溝通的[4]。

同理也適用於舟山和寧波。雖然它倆一個在陸地,一個在島上,但兩地之間有發達的海運,在清代海運解禁之後,許多寧波人都去了舟山[4]。因此寧波話和舟山話的溝通度也很高。

舟山市東極島

所以你看,《射鵰英雄傳》裡郭靖說的是杭州話黃蓉說的則是接近於寧波話的舟山話,這兩種都是浙江北部吳語太湖片的方言。所以他們兩個最後能成一對,主要原因還是談情說愛的時候,語言溝通沒有障礙。

而浙南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由於多山地丘陵,浙南即便是緊挨着的兩地,方言也往往不能溝通。浙南的台州市雖然與寧波相鄰,然而兩地隔了一座天台山,因此方言差異很大[4]。

浙江省台州市天台縣的桐柏宮

而講着“惡魔之語”的溫州人民,由於西面靠山,東面靠海,境內又有150多條河道,因此不僅同屬吳語區的寧波、台州人聽不懂溫州話,溫州人自己也不一定能聽懂溫州人說話[4]。著名的互聯網傳說中,抗戰時曾被當做軍事密語的蒼南蠻講,也就出現在這一地區。

溫州市蒼南縣大漁灣。蒼南位於浙江省最南端,有168公里海岸線

不過,“十里不同音”的情況也不能完全推給地形,移民帶來的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

比如,浙江西北部的安吉、長興等縣,就分佈着總人口50多萬的一些使用河南話、湖北話的官話方言島。吳語區還有其他地方的方言,這就是因爲移民。

比如,1851-1864年的太平天國戰爭中,浙北是雙方爭奪最激烈的地區,戰後人口損失也十分慘重。以安吉縣爲例,1851年該地區人口29萬,可是到戰爭結束後的1871年只剩下1.1萬人。因此清廷從湖北、河南等地遷來了大量移民用來補充人口損失。隨着他們一同來的家鄉話自然形成了官話方言島[5]。

安吉縣在浙江省西北部,被稱爲“中國竹鄉”。安吉的中國大竹海是電影《臥虎藏龍》拍攝地

也就是說,在浙西北地區,這個村子還是本地說吳語的土著,只隔了一座山或一條河的另一個村就可能是清中後期遷來的河南、湖北移民,說的外省方言。由於交通不便,他們世世代代也沒有進行交往,雜七雜八的方言也就保存了下來。

不只戰爭移民,古代的軍政制度也會帶來方言島。比如浙江寧波觀海衛的燕話方言,實際是一個閩南語方言島。而溫州的金鄉話,則兼有北方方言和北部吳語的特點。

這些人就是由於軍事需要,從福建或浙江北部遷移到沿海地區從事衛戍活動的。這些軍戶往往攜家帶口居住在與周邊隔離的軍事據點內,他們的戶籍也不能從軍籍轉入民籍。這樣保持着與外界的隔離狀態,就使得他們的方言得到了保留[6][7]。

外來移民不僅能直接產生方言島,也會影響本地的方言。比如南宋遷都杭州,大批北方人也隨之移居。在1127年到1156年的30多年裡,杭州的外來人口就超過了本地土著[8]。因此杭州話受到北方話的影響,也帶上了濃重的北方色彩。

如今的杭州,也因互聯網浪潮吸引了許多外地人

沒有經濟中心就沒有標準方言

不過,浙江方言之所以這麼紛繁複雜,主要還是因爲沒有自己的“標準語”。

一般情況下,一個地方的影響力越大,則周圍地區的人與它的交流越多,該地的方言也就越有可能成爲本地區的“標準語”或“共通語”。而這就跟地方的政治經濟地位有關。

比如日本在19世紀後期開始推行國語運動,而當時首都東京當時在日本的政治、經濟影響力都十分強大。東京上層社會使用的方言就成功當選了日本標準語[10]。而當時影響力稍遜於東京方言的關西話,現在只是電視娛樂節目中搞笑藝人在使用。

粵語也是同樣的情況。從清代開始,廣州就是對外開放的重要港口。廣州方言也逐漸上位成爲粵語的標準語,而曾經與廣州話相差無幾的四邑話就沒什麼人會說了[11]。

廣州風情

但浙江就完全不同了。“浙江”一詞首次出現還是唐朝。由於以前行政區劃過於臃腫,浙江被唐肅宗拆成了東西兩道。在整個唐代,浙江的行政中心又三次遷徙,這三次遷徙的目的地分別是昇州、蘇州、杭州。

直到北宋,東西兩道的分分合合重複兩次後,終於在南宋初年,確定了以越州(紹興)和杭州作爲兩路分別的行政中心[12]。

在明清時期,此前一直和杭州上演“甄嬛傳”的蘇州府被劃歸江蘇,杭州才終於成了浙江地區真正的老大[12]。不過,這早就沒什麼用了,因爲這時吳語的分割局勢已經基本確定了。

遊人如織的西湖斷橋。據說斷橋建於唐朝,隨着浙江政治中心的變遷,斷橋的人流量亦會隨之變化

由於沒有穩定的政治和經濟中心,浙江方言最後也沒有一個“老大”,最後大家都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外國傳教士就曾親身體驗過吳語的魔性。1845年6月,英國傳教士施美夫就發現,他的中國男僕(寧波人)在吳淞口試圖與船工、水果販子等人交談,他的話有一半沒被聽懂。而不是本地人的官員,通常都要隨身帶着翻譯[13]。

上海吳淞口碼頭的輪船

不過巧合的是,雖然浙江十里不同音,浙江人彼此間也只有說普通話才能交流得了。但每當他們在外面說起各自的家鄉話來,卻常常被人誤以爲是來自同一個團體——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