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忠/他,不只是周藍萍而已

文/葉文忠

老同事邀我去看了一場《音樂周藍萍紀錄片位在西門町紅樓的首映。這是臺北市政府文化局策劃的「我們的故事,我們的歌-臺灣資深音樂人口述歷史特展」的開場。

▲《音樂家周藍萍》紀錄片首映,邀請了多位重量級資深電影人 (圖/華風文化提供)

這部紀錄片的完成,也等於正式爲「綠島小夜曲」正名,這已和臺灣畫上等號的世紀名曲,創作目的一切只爲贏得美人心,沒有那麼崇高的政治光環,沒有那麼哀怨的人權控訴,和「綠島」的政治犯八竿子打不着。

周藍萍,這個陌生的名字,甭說現在六七年級以後的人不知道,恐怕連四五年級以上都未必有幾人聽聞。我們可以不知道,但今日起,請把這個人物,放入我們的教科書,寫入我們的近代史,他是一個曾經爲臺灣音樂界嘔心瀝血,鞠躬盡瘁,足堪爲其立碑立傳巨擘人物。

▲周藍萍對一般人來說,十分陌生 (圖/華風文化提供)

臺灣的音樂界的發展,其實是一個辛酸的「斷代史」,從數百年前,南管北管傳統戲曲引入臺灣,走入近代,中間經過一段戰火洗禮與殖民統治,以至於在音樂演進的路上,有過斷層與干擾。光復後的臺灣,大量摻雜着日本演歌式的臺語歌曲如雨後春筍,一直讓人誤以爲那叫本土,直到「綠島小夜曲」的登場。

前些日子,驚喜合唱在101快閃的短片,讓很多人四處分享,透過Youtube傳送全球。101是臺灣商業地標,是外顯的;「綠島小夜曲」則是臺灣人文地標,是內在的,對臺灣時代意義不言可喻,恬靜、安祥、浪漫、感性,說此曲是臺灣之歌,自然而契合。

▲驚喜合唱101四首組曲,用情境襯托臺灣豐饒的文化(圖/翻攝自Youtube)

那麼周藍萍到底是誰?

透過其女周揚明這兩年抽絲剝繭,慢慢打開了父親的輝煌。這是一個時代遺憾,周藍萍如同大時代的過客,無人知曉他的真名,包括他的子女。周揚明向各個老音樂人及電影人訪查結果,只知父親本姓「楊」,在戰亂中借名「周藍萍」。但這「楊」姓,前輩們僅聽周藍萍親口講過,我懷疑他將本姓藏在子女的名中,說不定正是「揚」。

▲周揚明(右一)必須靠着前輩們的回憶,拼湊出父親的偉大 (圖/華風文化提供)

周藍萍早年就讀上海音專,在校主修聲樂,1949年隨國民政府演劇隊渡海來臺,隔年參與「阿里山風雲」電影演出,「高山青」便因此誕生,可惜人已杳,再也無法查證「高山青」這傳世之作是導演張徹或是周藍萍所作?周藍萍進入中廣後,也在金甌女中兼任音樂老師。中廣老同事楊秉忠證實,「綠島小夜曲」正是周藍萍當年追求尚在女中唸書的妻子李慧倫的求愛之曲,在極度傳統的年代中,這場「師生戀」,展現了周藍萍顛覆倫常的前衛之風,也是讓周藍萍邁向大師之路的起點。

▲「綠島小夜曲」的誕生,來自周藍萍(左)追求愛妻李慧倫(右)的浪漫過往。 (圖/華風文化提供)

才氣終讓周藍萍踏入電影配樂的不歸路,「綠島小夜曲」是臺灣第一首流行歌曲,隨着電影,一首首名曲跟着爆紅,「回想曲」、「一朵小花」、「出人頭地」...至今都是我們聽見爺爺奶奶嘴上常哼的小調。1963年,卲氏的鄒文懷看上了周藍萍的才華,把他請去了香港,浪頭此刻也將周藍萍推向了頂峰,《梁山伯祝英臺》創造了黃梅調的世紀盛典,多達十多首黃梅金曲,從這部萬人空巷的電影迸發出來。已逝的名伶紫薇,曾對周藍萍評價,「氣派雄偉,通俗而高雅,在臺灣樂壇上將國樂與西樂合用的第一人」。

▲《梁山伯與祝英臺》造成華人世界的轟動,幕後真正的功臣正是周藍萍(圖/翻攝自Youtube)

從1949到1971的二十二年間,他像個音符製造機,歌曲、配樂,寫下數百首。1963年,周藍萍以「梁山伯與祝英臺」奪下亞洲影展、金馬獎最佳音樂雙料桂冠。1968年又以《水上人家》、1969年《路客與刀客》再獲第六屆、第七屆金馬獎最佳音樂獎,如此驚人的創造力,終讓大師油盡燈枯,燒燬了身體。1971年,周藍萍在《紅鬍子》配樂期間,因腸炎引發心臟病而病逝香港,年僅46歲。

周藍萍過世時,女兒周揚明才八歲。他的驟逝,小夜曲成爲李慧倫深夜最悽愴的哀鳴,電影讓她失去了摯愛,可以理解當時李慧倫斷絕和電影圈聯繫的心裡。周揚明直到母親過世後,纔敢揭開母親塵封四十年不願觸碰的傷痛,找到了歌的源頭,也促成這次尋找父親輪廓的探索之旅

我曾有過一個疑問,爲何當年黃梅調會造成萬人空巷的境界?黃梅調是源自安徽、湖北、江西一帶的民間歌舞,照理說和臺灣傳統歌仔戲出入頗大,但不只如此,臺灣在80年代有一段時期,瘋狂的製作黃梅連續劇孕育出小王爺陳麗麗這般的偶像人物

其實,如果將黃梅調的歌聲去除,留下演奏,你會發現和歌仔戲真沒太大分別,且更豐富瑰麗。對聽者而言,清粥小菜提升到滿漢大餐,豈有不愛之理,簡言之,就是親切,對上了味。而凌波、陳麗麗、楊麗花都因反串小生成爲藝壇「一姐」。連續劇的轟動,來自大家對「梁祝」的記憶,那麼開創梁祝盛世的人物,不正是周藍萍?

▲陳麗麗也曾因爲黃梅連續劇裡的小王爺,叱吒演藝圈 (圖/翻攝自小王爺陳麗麗粉絲團)

正因爲黃梅調輝映着民間再熟悉不過的旋律,透過周藍萍,每部黃梅電影裡,都是數十人的絲竹大樂團,簫、笛、月琴、胡琴、笙、點鼓、鑼、鈸一個不缺,加上歌曲悠揚,情節動人,那種魔力何人能擋?

▲周藍萍指揮龐大的國樂團合唱團爲電影進行配樂 (圖/華風文化提供)

我無法想像,一個專攻聲樂的人,一個接受西方音樂教育系統的人,爲何還會有本事寫出黃梅調,能寫出「綠島小夜曲」,能搞電影配樂,還能得到三座金馬獎。周藍萍才性有多高?根據周揚明的回憶,周藍萍寫曲可以不用彈琴的,趴在案頭上就能畫豆芽菜,隨處可寫,走到哪就寫到哪,音符跳躍在腦中,不到完成不會停止,這如同曹植七步成詩的本領,令人感嘆世間總有「天忌英才」。

紀念逝去的大師有太多的方式,消極的是紀念,積極的是發揚。後起的音樂人,若能把周藍萍所有經典曲目,每隔一段時間便重新編曲,以現代的錄音技術,開創新的可能,甚至呈現新的表演藝術;或者,投入周藍萍傳記電影的拍攝,像「梅蘭芳」京劇名角,像「心靈傳奇」美國黑人盲歌手雷查爾斯(Ray Charles),更有甚者,如那ABBA的經典名曲,被整個移挪到音樂劇《媽媽咪呀!》(Mamma Mia),巡迴世界,也改拍爲電影。這纔是致敬,更是創新。

當然,這需要資金,也是文化部該着力的方向,也唯有如此,才能呈現當年周藍萍爲港臺電影界、音樂界帶來的時代意義。留住時代的印記,不該只剩老人們的回憶,後代子孫們把先輩的故事重新上色,是最美的結果,若只是紀念,那永遠只會剩下檔案。

甚麼是文創?這就是文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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