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林依晨:當我演一個“不夠善良”的女人

作者 | 謝無忌編輯| 陸一鳴題圖| 《不夠善良的我們》

時隔五年,林依晨迴歸熒幕的姿態非比尋常:在近期的高分華語劇《不夠善良的我們》中,她飾演了一個讓人共情多過於可恨的“第三者”角色——簡慶芬。

簡慶芬看似是慾望和婚姻爭奪當中的勇者和勝利者,但又是委曲求全,對自我生活不自知不甘心的落敗者。

而在多面豐滿的角色之外,林依晨也有了全新的身份,成爲一名新手媽媽。

當曾經的“拼命三娘”對於生活有了新的思考,一度追求完美的她,也在孩子身上學會了接納與放下,放下自己的執着和緊繃,擁抱張弛有度的生活。

趁着新劇熱播,新週刊記者與林依晨聊了聊:當一個“不夠善良的女人”,是一種什麼體驗?

“不夠善良的我們,並不可恥”

“我每天要做別人的老婆、媽媽、女兒、媳婦、員工、一個愛地球的好人,我真的是已經累到,你們懂我的意思吧?”

困在平淡如一汪死水的婚姻圍城當中,40歲的簡慶芬內心時常上演小劇場,想象着情敵Rebecca與她的新歡在眼前親熱,讓她恍然間害怕他們弄髒牀單,有點神經質地整理起牀鋪,對着牀單說出了這麼一番話來。

這段話引起很多女性的共鳴。(圖/《不夠善良的我們》)

這是林依晨非常能夠感同身受的一段話。在社會一貫賦予的期許下,周旋於婚姻家庭和事業之間,即便再強大的女性,也難逃這樣的“至暗時刻”。

讀劇本的時候,導演徐譽庭跟林依晨說戲,讓她演的時候要想着《天鵝湖》的曲調。年輕的慶芬哼着的曲調是很輕快俏皮的感覺。而當她進入婚姻12年之後,《天鵝湖》變調了,變得有些哀怨,帶着隱隱的憤恨、嫉妒。

“導演說,你要想象婚後的慶芬,嘴裡哼着變調的《天鵝湖》,然後手裡熬着一鍋給婚姻的毒藥。”

簡慶芬與林依晨以往飾演的角色有很大的不同。作爲一個爭議滿滿的帶有着複雜人性的“第三者”角色,簡慶芬呈現出八面玲瓏同時容易嫉妒的心理,在情感上看似勝利實則並不光彩,婚後依舊對照着“假想敵”,找不到生活的支點。

“她很立體,坦誠面對自己的慾望,對於眼前的機會勇敢追求,主動出擊。她也像我們周圍的一些女生,在好姐妹面前偷偷講別的女生的壞話,希望自己過得比別人好。人性當中絕對包含了這部分,只是有些人轉化爲動力,它的存在並不可恥。”

簡慶芬的“不夠”在於不自知也不甘心,人性帶有灰度色彩。(圖/《不夠善良的我們》)

劇中,許瑋甯主演的角色Rebecca,是沒有進入婚姻,在戀愛和事業上追求獨立,實現自我價值的女性,她是簡慶芬的對照組。

兩人都在抉擇和回望當中思考:那個自我放棄的人生,會是更好的選擇嗎?

林依晨也曾想過那個平行時空中沒有步入婚姻的另一個自己。焦慮和迷茫,似乎總會伴隨着女性每個階段的自我成長。站在十字路口,每個抉擇、每段關係背後,都映射了我們對於自我人生的認知。

“這個認知的過程不一定會在某個歲數就很清晰,可能到了40歲才確定想要或者不要的,並不是容易在短時間內決定的事情。”

或許我們總在拷問自己:如果當初沒有選擇這條路會怎麼樣?(圖/《不夠善良的我們》)

《不夠善良的我們》開頭閃過人生重要的儀式畫面:跑馬拉松比賽得了第一名、畢業時扔學士帽、結婚生子等,簡慶芬的一大段獨白像是對人生的拷問——

“很多人以爲我們追求的是快樂。但你發現了嗎?很多過程都伴隨着痛苦,而且快樂通常只佔了那麼小小的一部分,人生前面的大段過程,都是安靜忍耐的痛苦。所以有沒有可能我們追求的,其實是痛苦的感覺呢?”

對於痛苦和快樂伴隨的人生議題,林依晨覺得自己看待得更樂觀些,“我會想辦法在過程當中找到好玩的東西去發酵它,‘充實’這兩個字不一定代表全然的快樂,但至少是有意思、有趣的,這個對我比較重要。”

走獨立女性之路的Rebecca,是簡慶芬的對照組。(圖/《不夠善良的我們》)

活在當下的林依晨,選擇直面自己抉擇的道路,並在其中尋找快樂之道和應許之地。

她喜歡劇終簡慶芬爲Rebecca祈福時所說的那句話,也是佛法裡常提到的“一念菩提”。

林依晨喜歡“一念菩提”的深意,她說,很多事情會怎麼變化,在於你如何看待它,都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這部劇原本的片名爲“彼岸似有花”。對林依晨來說,這或許是她在簡慶芬這個角色當中體會到的最深刻的人生感悟——

“我們常常看着彼岸盛開的花,羨慕它漂亮,卻忘了自己這一邊的土地需要施肥、澆灌、除蟲,最後,自己岸上的花慢慢凋零。”

“我應該會戰死在職場上”

前段時間她被網友“同情綁架”,被羣嘲在婚姻狀態裡卑微服從,委屈自己討好別人,她曾髮長文澄清這些傳聞。

在她看來,真正的獨立不是非此即彼,界限分明,人本身就意味着有選擇的權利,她坦然接受自己的世界能容納很多價值觀。

“不婚或不育是選擇,想組成自己的家庭、孕育下一代也是選擇,重點是自己做的決定,而非屈從於他人的要求、社會的普遍趨勢。”

如今林依晨的臉上,有想要讓人一探究竟的故事感。(圖/《車頂上的玄天上帝》)

林依晨一向覺得自己是多面的。母親傳統保守的家庭教育方式,讓她有了以家爲重,尊老愛幼的觀念。

但她同時又是愛冒險和探索新鮮體驗的人,即便母親希望她淡出演藝圈修身養性,但她依舊渴望在事業上堅持自我。

“我理解爲人母親的心態,但只能心裡就是默默地跟她說‘抱歉,媽媽你可能永遠都沒辦法如願,我沒有給自己限定幾歲退休,我應該會戰死在職場上!‘(笑)。”

出道22年,她心目中三個代表的角色——袁湘琴、程又青、簡慶芬,也在復刻了她自己人生的三個不同階段。

18歲的林依晨,憑處女作《十八歲的約定》出道,一張帶着嬰兒肥的娃娃臉讓她自帶觀衆眼緣,青春氣息撲面而來,成就了偶像劇黃金時代的經典女主形象。

《惡作劇之吻》的袁湘琴讓林依晨迎來了偶像劇女主的高光時期,她成爲了第一個憑藉偶像劇拿下金鐘獎視後的女演員,但“傻白甜”的偶像劇標籤同時也成爲了她的限制,讓她陷入事業瓶頸期。

袁湘琴是林依晨起初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角色。(圖/《惡作劇之吻》)

在事業上追求完美,喜歡冒險挑戰的林依晨身上總鉚足了不服輸的拼勁。“有導演和我說,我在戲裡的表現很鬆,但戲外我太努力,太戰戰兢兢了。他覺得放鬆是我一輩子的功課,他說得一語中的。”

林依晨是圈中出了名的“拼命三娘”,23歲就開始給自己立遺囑,不停歇拍戲,最瘋狂時6天6夜沒合過眼。由於身體不堪重負,她還出過極爲危險的“工傷”。

因《射鵰英雄傳》合作過的胡歌也分享過林依晨對他的影響:“她曾對我說演戲是探索人性的過程,她是用生命在演戲”。

黃蓉也是她喜歡的角色,黃蓉身上的亦正亦邪讓她着迷。(圖/《射鵰英雄傳》)

有段時間她陷入身材困擾,用她的形容是“與食物的關係不友好”的時期,坐在經紀人旁邊吃飯都覺得壓力很大。長期的緊繃、壓抑與追求完美的執着,對她進行了一場反撲——因爲腦下垂體囊腫,她得入院開刀。

回望過去的林依晨,把那場手術看作是人生的一個轉彎。在休養期間,她放緩了節奏,出了兩張專輯,寫了一本書,演了舞臺劇,然後才慢慢回到熟悉的電視圈。

在臨近三十歲的年紀,徐譽庭向她拋來了橄欖枝,給了《我可能不會愛你》中的“程又青”一角,她毫不猶豫地抓住了機會。於是,林依晨藉由“程又青”順利轉型成輕熟女,這同時也是她由偶像派變身實力派演員的分水嶺。

程又青是她打破外形和標籤的見證。(圖/《我可能不會愛你》)

時隔6年,林依晨再次斬獲了金鐘獎視後。面對外界給她貼的標籤和質疑,她平靜地撂下狠話:“我們絕對可以不止做到這樣,憤怒比悲傷更容易激發我的鬥志。”

或許因爲腦部意外手術的警醒,讓她看到了生活可以有另一番光景。跨越了自己那道坎之後,她遞交海外留學的申請,淡出演藝圈獨自前往倫敦,毅然勇敢地擁抱了這場留學和旅行,讓自己重新“歸零”。

她曾在事業高峰期緩下來,到倫敦留學。(圖/林依晨instagram)

如今四十歲的簡慶芬,又在映照着林依晨數十年的沉澱,“演員”更豐富的光彩色澤逐漸顯現。

將重心逐漸轉移到家庭和生活的林依晨,拍戲的頻率減少到一年一到兩部戲,在這期間她也有過焦慮的時候,但她內心依舊篤定,只不過多了從容和淡然。當前在她的待播作品裡,還能看到她有了新的身份——製片人。這一身份讓她能在作品的呈現上有了更全面的視角。在《同棲散策》中,她想探索東亞人小心翼翼不去觸碰的夫妻關係當中的“性”議題。“我覺得這個議題的討論可以再多元化,更開放一些,避而不談對女性或者兒童青少年來說都很危險。”

林依晨已經有了新的工作身份——製作人。(圖/《同棲散策》)

“85分人生也很好”

採訪的過程中,在林依晨臉上,你能看到時光交疊顯現的棱角,不笑的時候有簡慶芬的坦誠勇敢,程又青的利落倔強,笑的時候帶着黃蓉的俏皮,大笑的時候恍惚間袁湘琴就在眼前,讓你不自覺跟着她嘴角上揚。

成爲媽媽,是林依晨人生當中的進階課。

原本在生活中極其自律的林依晨,會因爲女兒放鬆下來,感受到生活當中從未體驗過的緩慢和彈性,女兒也總會令她生出不可預期的驚喜。

她試着放下自己的執着與控制,她說,這個課題一直在進行中,可能一直會到老。

“我是可以聽着鬧鐘就立馬起牀做事情的人,但有了她後我很享受跟她一起賴牀的時光,她找到了我從來沒有發現過的、新奇的細節點……或者賴牀,跟你撒個嬌。看着她的小臉,我都會很放鬆很快樂,在想:自己急什麼?爲什麼要這麼早起牀?”

小小的新生命讓林依晨從內到外都有了重組。(圖/林依晨instagram)

到了40歲,無論事業還是生活,習得鬆弛感,達到張弛有度的狀態,是林依晨最大的變化。

兩年前碰上疫情,她剛好處在懷孕的中期。難得與自我獨處的狀態,讓她不由得想要剖析自己的內心,於是便有了《做自己,爲什麼還要說抱歉?》這本書。

她發現自己有一些與生俱來的特質,其實並不需要刻意否定或者強加證明。在那個階段,她學會了坦然接受。

“當我慢慢成爲他人眼中乖巧的模樣、完美的形象,卻覺得愈來愈陌生,那不是我,至少不是全部的我。”

比如她總會在不同的公衆場合被人說“好女人”,長得很“乖”,但隨着年齡愈增長,她愈發警惕他們口中的“好”和“乖”的定義,背後隱藏着沉重和難以撼動的“理想女性形象”的期待和界定。

現在的林依晨娃娃臉逐漸消退,但依舊讓人覺得親切俏皮。(圖/林依晨instagram)

在生活當中,她一面想要在家居和日常環境當中,成爲把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的妻子和媽媽,一面又是原來那個追求新鮮刺激體驗、不畏懼高風險的自己。“滑翔傘和潛水都試過了,我現在想學衝浪,想玩飛行傘。我也很喜歡去露營。”

登上高山,在山上過個兩天一夜,潛入深海,與鯊魚一起做朋友,這些都是她給自己充電的方式。

“我覺得大自然是最沒有副作用的充電療愈所,它是活的有機體,給你帶來很多創作的靈感,我很享受從都市當中被拖拽出去的感覺。”

她依舊嚮往親近大自然的旅行體驗。(圖/林依晨微博)

一直以來,林依晨在大衆心中的形象似乎被建構得很完美,比如“零負評”“模範生”等等標籤,但她對於這些都很警醒,稱完美主義曾經確實是她的致命傷,只是自己避免犯錯的藉口,是自尊心在搗鬼。

“現在都會跟自己說不用100分,85分就很好,有一點空間讓自己偷偷懶。”

回望過去,她想會對18歲剛出道的自己說:不要太擔心,勇敢去嘗試,去闖蕩。你會變成你心目中理想的自己。

學會放鬆下來,接納不完美的自己。林依晨說,四十歲剛剛好。(圖/受訪者供圖)

被問到如何在容易精神內耗的當下,保有自己的能量,林依晨最後跟我分享了茨威格在《隨筆大師蒙田》當中感受到的那句話,很符合她的INFJ人格,也在印證着她的蛻變——

“他說如何保留最內在的自我,只要你自己不讓你自己不知所措,外界就無法從你身上得到什麼,也無法使你心煩意亂。寧願很多痛苦相伴,還是要做自己心目中的自己,而不是做衆人給了很多掌聲,但你憎惡的人。”

校對:遇見運營:小野排版:段枚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