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8 的窮途:吸血、乏力、索然,電商已不知爲何而戰

「今年的 6·18 真的是我見過最慘烈的 6 ·18 。我甚至懷疑明年還是否會有 6 · 18。」

幾天前,一名從業 15 年的電商從業者在我面前長嘆一口氣。

去年 618 前夕,他和另一名同行曾在我組織的一場圓桌直播「掐起架來」,掐架的焦點在於,雙11、618 這類大促,是否已經淪爲一場平臺剝削商家的殘酷遊戲。

當時他還爲平臺說話。強調購物節「仍是將用戶的需求集中化、使平臺和商家有機會摸高的一種機制」——儘管這種機制的反響越來越弱;但「平臺的發心仍是好的」:購物節有機會讓品牌、平臺、消費者三方實現共贏。

這畢竟和他的經歷有關:他叫倪叔,在阿里做過七年運營,親歷過互聯網電商最繁榮的時代。

但在2024年,這位前阿里員工、電商老兵、行業守護者,也低下了頭顱。

他說,今年的確很明顯地感受到,

「平臺的刀口,對準了商家。」

02

就在我們見面前一週,電商行業爆出一條熱議新聞。

知名出版集團磨鐵出版的創始人沈浩波,在朋友圈發表了一則長文,公開指責京東強迫磨鐵參與 6·18 大促——

「在磨鐵已經全面對京東停止發貨,並一再對京東低價亂價擾亂市場秩序的行爲表達反對的情況下,京東依然無視我們的訴求,要繼續強行讓我們的產品參加他們的低價促銷。這是在反覆用腳踩着我們的臉在地上摩擦。」

怎麼個摩擦法呢?

根據京東官方宣傳,在 5 月 19 日至 6 月 20 日期間,京東的圖書類目將以全品種圖書價保 2-3 折進行促銷——這是京東爲圖書商們「算好的價格」。

這事的大背景,是京東立志殺回「價格力」,重奪低價心智。更大的背景,則是去年以來,全行業進入了「卷低價」的時代。

而沈浩波所說的「京東強行讓商家參與低價促銷」,指的是由於京東的自營機制,商家的貨往往存放於京東的倉庫中——幾位從業者向我透露,幾乎每年的大促購物節,都會爆發商家撤店的事件。原因在於,「即便你(商家)不同意降價,京東可以直接鎖你的後臺,然後擅自給你改價,並直接把貨從京東的倉庫裡發出去。最後以實際成交跟你結算。」

聽起來十分魔幻。

但這樣的案例並不鮮見,甚至是行業裡「公開的秘密」。另一位電商從業者朋友輕描淡寫地說,「這事太常見了。」

在過去,大部分商家和品牌會選擇息事寧人、或者忍氣吞聲——「許多人算算總賬,還能掙些,也就忍了。」

畢竟,向大公司維權的成本可能遠高於這些受損的利潤。

但今年不同。

在磨鐵沈浩波告誡同行「不要跟價!」的呼籲下,幾天後,多達 56 家出版機構聯合發函抵制京東 6·18 低折促銷。

與沈浩波所在出版業的激烈態度相比,6 月 14 號當天,一張在電商圈瘋傳的羣聊記錄截圖,或許更能代表大部分品牌的消極態度。

截圖裡,一名京東的酒水小二,在其所在的行業羣裡怒曬出所有人的數據——平均每一個品牌的數據下跌約百分之七十。

小二質問所有商家:爲什麼不參與6·18的活動?大家都躺平了嗎?都放棄了嗎?

很明顯,商家們參與大促的意願,在今年,降到了冰點。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爲什麼發生在今年?

有三個關鍵節點:

1. 拼多多市值超過了淘寶。

2. 新華社發文支持「僅退款」。

3. 疫情結束後,2024 上半年的消費力不及預期。

前兩件事讓整個行業意識到,消費者纔是後電商時代這場遊戲的最核心,贏得消費者便贏得了光明的未來。

第三件事則揭示了:當下消費力如此之孱弱,消費者是要不惜一切保護的對象;而平臺間面臨激烈競爭,不可能傷害自身,甚至個別平臺還想着賺流量的過路費。

那麼,大促讓利的故事,要想繼續講下去,刀口,便只能對準商家了。

實際上,今年,連平臺們也開始對 6·18 冷淡下來:拼多多將低價常態化,對 6 · 18 本就不算積極;抖音今年很低調,一心專心賣流量;淘寶、京東自己開設了遊戲的局,年復一年只能這麼玩下去……從前是花錢造熱鬧,至少有增長;現在是花錢拼刺刀,遊戲由攻轉守——6·18、雙11 ,逐漸變成競爭對手們借力進攻的節點。

一場沒有增長的戰爭,已沒有了戰爭本來的意義。

03

嚴格來說,雙11、6 · 18 這類的購物節大促,已經是上個時代的產物——在中國產能、經濟、信心和消費力鼎盛時期,上一代電商爲了進一步刺激消費力而設計的產物。

可時代已經變了。

一個來自上一個時代的機制,在宏觀經濟驟變、消費力萎縮,甚至連電商賽道的主要玩家、競爭邏輯都已經改變的當下,實際已瀕臨崩潰。

過去的購物節邏輯中,一次大促所牽起的整個產業鏈條上的成本——內容、主播、媒體、數據、撮合……所有配套設施和基建,其利益空間大部分都由品牌來承擔。而品牌最終能通過產品升級,以溢價的方式將這些成本從消費者身上賺回來。以此形成正循環。

但是今天,當去品牌化的低價時代來臨,消費者不再能接受品牌溢價,品牌商家,就成了這條大促產業鏈上的終點。

成爲終點意味着,商家要以一己之力扛起整個產業鏈的成本。並以自身利潤爲養分,向這套十年前的陳舊機制輸血。

會有多慘,也就可以想象。

有幾個故事能提供更直觀的感受:

今年是女裝最苦的一年。商家不敢多備貨,只能延長髮貨週期——於是許多消費者都在吐槽:爲什麼今年的女裝變貴了、發貨變慢了。

上有政策——平臺要求參與大促,那就參與吧。

下有對策——商家選擇延長髮貨的時間:一來,給消費者反悔的時間(據說女裝行業退貨率高達 80%);二來,第一批退回來的貨可以繼續發給第二批客戶。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笑話,反正朋友是這樣告訴我的——「所以,第二批客戶收到第一批客戶退的貨,衣服裡面有學生證、銀行卡、甚至內褲。」

據說,如果去廣州、女裝產業鏈的上游看看,便會發現一番末日景象:商人們已經開始清盤了。是的,不在年底清盤,而是在 6 月,春節後的第一個大促,人們不再進貨,而是着手清庫存,今年就休息了。

一個電商自媒體朋友跑去開抖音本地生活的會,一進門,懵了,一張張全是熟悉面孔,「全場有八成是電商從業者」。他們說,電商太苦了,不做了,大家都跑來追本地生活的流量了。

他向我轉述了一句黑色幽默的話:

「一流的行業,只需要三流從業者。三流行業,卻需要一流的從業者才能活下去。」

04

中國的供應鏈優勢和過剩的產能,曾經託舉起一整個電商黃金時代。

那個時代長出的雙足鼎立——阿里和京東,還是生態型玩法:商家在平臺上賺到錢,平臺也就賺到了錢,平臺與商家一起長大。而正因中國的供應鏈足夠龐大和豐富,二者成長得如此之快,市場也迅速走向成熟——這使得,後來者要想找尋到新的突破口,就只有靠打破規則、並重新建立規則。

拼多多作爲闖入者,建立的規則是以消費者爲絕對核心,手段是無限擠壓商家的利潤——但這仍是個明買明賣的規則:商家明白,要想在拼多多上賺到錢,價格就要足夠低。說到底,這是個願者上鉤的買賣。

但僅憑拼多多一己之力,還不足以掀起一整個無下限卷低價的時代。

一個標誌性節點是,基於競爭,抖音參考拼多多上線了比價功能。這徹底衝擊了直播電商的模式——要知道,直播電商的成本遠高於貨架電商的成本——一旦利潤無限下壓,賬就算不過來了。

抖音女裝的帶貨一姐「羅拉密碼」就是很好的例子——6月初,在抖音擁有500萬粉絲的「羅拉密碼」宣佈退出直播帶貨。壓垮她的稻草包括:高昂的投流費用(據說投流付費比例高達35%)、高退貨率、以及由「比價功能」帶來的無止境的低價競爭。

理論上,今天任何一個商家一旦通過內容將款式做爆,便可以有競爭對手用更劣質的材料、更低的成本和更低的價格,採用精準投流,截胡帶走你的用戶——面對這樣的競爭,羅拉密碼要想活下去,只有加入這樣的玩法,但以她的體量,放棄品質意味着大概率的身敗名裂。某種程度上,結業是她唯一的選擇。

而比價的本身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你成功以這種方式偷襲別人並沾沾自喜時,下一個收割你的人正在來的路上……

電商的邏輯變了。

過去的平臺是與商家共生——商家越大,我也越大。而在當下,平臺創造了「管你死活,我先變大」的模型。

卷低價的模式裡沒有贏家,贏家是出售流量的平臺——問商家讓利、向主播收錢(流量費),然後轉頭對消費者說,

「我們只是想爲你提供最便宜的商品。」

05

5月底,新聞裡說,抖音電商 GMV 增速首次放緩。

溫和的標題背後,是骸骨累累。以多少商家的倒下爲註腳。

一系列觸目驚心的商業行爲和現象背後,傳遞出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商業社會陷入了一種互害模式?

當行業中的每個玩家、社會生產鏈條中的每一個環節,只能思考自己如何活過當下時,約定俗成的消費協議便被打破了。

無限擠壓的利潤空間,會轉化爲商家的變形動作,最終轉嫁到每一個消費者的身上。

我們看似獲得了越來越「實惠」的低價,實則可能會承受一個越來越畸形的消費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