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代的美麗與哀愁--記林文義的新冊《我愛過的八○年代》

林文義攝於1988年。(張蒼松攝)

圖/林文義

《我愛過的八○年代》書封。(聯合文學提供)

清夜兀坐牀榻,閱讀林文義回顧八○年代,幾篇抒情的寫實之作,讀到:「沉鬱而憂愁,最灰黯的八○年代中期,我不渝寫作,以爲胃出血死去亦可……只告訴任性、率直、不馴的自己,文學還在不可餒志!」再讀:「請告訴我,八○年代,美麗與哀愁交熾祈求黎明的希望。如果依循從前的鄉愁、輸誠、討巧……那不如讓我隱遁吧!堅信:作家就是自己的政府。」驚覺字裡行間的沉痛:「沉默。意味八○年代中期,我一無所有。」竟有大惑不解之慨。

以文字彰顯緬懷的八○年代,是美麗?醜陋?還是不捨時光消逝引起的畏懼?他在〈離字的從前〉寫道:「四十年後,夢與醒之間的距離竟然如此接近?夜深人靜,藉小酒不爲懷舊,實是深切祈盼得以全然遺忘。四十年前,青春正好的自己究竟何所思?晚秋近冬的四十年後,幾近半生的去日無多,怎會一再倦眼回眸?已然遠矣的前世紀八○年代,我眷愛過,無憾不悔的美麗。」

熟識的彼時,正是臺灣經濟起飛,對外貿易和建築業領銜「臺灣錢淹腳目」,勢甚洶涌的開啓蓬勃萌發期,以及席捲藝文、學術成大局的文化先鋒者:以人間副刊與聯合副刊掛帥爲首的報業,引領文學閱讀風騷,文學寫手、藝術大師一時雲涌崛起,出版、雜誌業更是別出機杼的暢行發展,再則,新浪潮電影無獨有偶爲戲劇推陳出新,形成文化征途無可比擬的豐饒年代!而他,不就是那個勇於揮別鏡花水月,設或自成一格,如粉蝶翩翩飛起,活躍在紛紜文壇的散文好手!

細探他描繪八○年代離亂的愛怨心情,都像是對久違年月的省思載記,又像是內心時刻懸揣着極其難解的不安。

他口中「一無所有」的不安期,巧是經常出現在文教區「城南」的時代,爲洪建全基金會編制大部頭叢書,協助蘭亭出版社邀稿編書,與鄉土小說家黃武忠合編文學家雜誌、散文季刊,同時寫作、爲雜誌繪製連環漫畫,生活淡然自守,直至八○年代末期主編自立晚報副刊,生命歷練再次承受考驗,使他的文學創作得以跨越傳統鴻溝,爲個人的散文風貌再造新意象。

他爲讀者簽名,或是握筆三兩下繪出趣味漫畫,明亮眼神像極無憂無慮的小孩,可那落筆的線條總是帶着一絲哀傷,誰能感受到那樣深切的知覺?寫作時,他是否會流露出與熱愛文學同樣歡愉的神情?實則,把自己圍困在單一而孤寂的名著閱讀、刻畫人間,仰首世界,經歷過的八○年代,無不讓他從懷舊中領受辛勞寫作的無邊風月。要說,若無能耐承受起文字焠煉的煎熬,他大概難以體悟文學寫作的雅興。

閱歷臺灣經濟、政治與文化翻騰變異的年代,經歷文學、閱讀與出版深厚且沉重的興衰期,林文義矜持以眷戀的八○年代的懷舊風情,深刻描繪人、事和回憶,見證以閱讀伴隨成長,復以文學着墨社會變遷的景況;隨後再以反觀現世之姿,宛如認同的嘲弄只重功利、崇尚時髦,全然無視文學、閱讀存在之必要的書寫,或是無奈社會變遷、斯文敗壞的疾風暴雨正呼呼迫近,使他的心思倍覺焦慮難安。

一生追求完美,無時無刻緊抱文學,獨獨存活於寫作之境,他即是戰後新生代寫作者,憑藉博覽閱讀,感知文學魅惑魔力,承其影響,成就爲臺灣當代出色的散文作家。

現實不若漫畫或小說,可以充滿想像與期待,青春期和不少文學創作者,歷經繁瑣吵嘈的八○年代,林文義深切貼近詭譎多變的社會景緻,這不是願不願意記憶的問題,而是,即使刻意遺忘,生命仍需隨生存軌跡走下去;可以想見,縱令不喜歡溼漉漉的雨季,一樣可以享有擁抱文學的獨特幸福;善意回顧那個可變性、包容性極大的八○年代,雖然有過滿腹愁緒,卻無法對熱愛的文學寫作反悔、絕望;因此,近三年來,陸續寫下:「那是八○年代初,我的美麗與哀愁。」的〈離字的從前〉、〈玫瑰不折枝〉,〈最美麗的沉默〉、〈戀文學〉……、直到「國境以北的溫哥華,老師,我來看您。」的〈詩人,遠在北西北〉等放懷篇章。

自「脫北」遷徙桃園伊始,林文義總是獨坐在孤寂的「完全寫作」的移易時空,一篇接續一篇,以詩文回首八○年代,他說:「家人不解我何以隱閉書房,日以繼夜獨守一盞燈,捫心問己:是否太自私了?」便以詩句自我解悶:「如同白日深藏巖穴的蝙蝠/夜行動物是貼切形容/拂曉前瞳眸仍閃亮 /所有星子都睡了,唯我獨醒。」

從喧譁熱鬧的臺北大直移居南崁,他習慣在渲染美麗街景的窗邊,飲杯香醇咖啡、吸紙菸、看書;日夜彷若日常,習以爲常的放膽書寫八○年代的文學與文學人事蹟,他記述和執著於文學創作的隱地、王定國的友情,敘述和詩人白靈在霧茫露寒的季節,遠赴加拿大溫哥華探望病中的瘂弦老師的〈詩人,遠在北西北〉,構成一幅真情流露、深重感懷的離別場景:「我們真的再次通了電話,溫哥華機場,我要搭乘子夜二時晚班客機回臺,手機附耳,老師語音平靜的和我說了十五分鐘,盡是勉勵,如同八○年代時以書信期許我,堅執創作。

起飛了,老師再見。詩人,遠在北西北。」

讀後坦言,他的回顧盡是寫給讀者面對現實的勇氣,有了勇氣便足以擁有純粹的自我,從而領受美好。就像有人從未仔細看天,但天空的色彩早就存在那裡,遂而感受他說的:「無憾不悔的美麗」。縱令當前文學出版衰頹,他依舊從容無礙的在寫作天際思索、創作。終有一天,相信絕對會有這樣一天,熱鬧、奔馳、可有作爲的出版業,會在另一個世代、另一羣人身上再生殊榮。

彼時彼日,同樣並行共振走過蕭瑟與華麗,變動多端的八○年代;同是沉浮天涯一角,服膺文學的寫作人,林文義對文學的繫念,如我所見,一式一樣,毫無二致,那是四、五年級生難以抹滅,包含文化與藝術無比躍動的年代,一個不捨忘懷,有人文、進化、競逐、更有感傷,難得圓融與分歧交織的生動世代。

閱讀《我愛過的八○年代》十數篇章,無關世紀風華,不論是非好壞,始知這個一輩子愛戀文學、信仰寫作,對藝文創作信守不渝的男子,憑仗溫暖的真性情,藉由文字或漫畫,爲臺灣留下當代文學、出版、作家,甚至藝術,使人喟嘆不已的榮枯光景。

(本文系《我愛過的八○年代》書序,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