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藕骨荷葉衣2
圖/鄧博仁
一剎那天亮了,天光還只在山棱線猶豫,地面昏暗倒是稀釋了,橫江一條虛線的石墩,走第一個的是導遊持竿,竿頂飄着三角旗幟,身後跟着一長列觀光客,全是剪影,一跨步一蹦,像極了一隊烏鴉。
至於我的童年,簡略交代吧,故事要鮮活,必須得割捨。我總共讀過五間小學,如今想來,姑婆有四個皆成家的兒子,父親與她有着以金錢爲基礎的牢靠協議,將我託付寄養。父親給錢一向是豪爽的風格,所以我沒有什麼悲慘、飽受苦毒的經歷。當然,我永遠知道自己是外人,是遊離寄養家庭外圍的一粒原子,所以從小我就很懂得察言觀色。
來,跟我說,さみしい,中文的寂寞、荒涼,說起來太該脆爽口了,日語特有一種低沉的回味。每到星期五下午,我開始興奮期待又焦躁不安,隔天星期六中午後,父親會來接我回他住處住一晚,我額頭抵着紗窗或是紗門,等待他的出現,日影在地上晃動,空氣中的棉絮與氣味,那培養了我對辨識腳步聲的敏感。幾次的亢奮後,心臟進入近乎透支並且呆滯乏力的狀態,鈍重地一直下沉,但永遠不會觸底,他來了,我奔跑撲上,用力抱着他大腿,六歲還是七歲,我頭臉正好到他胯下,埋進那男性最腥臊的部位,他隨即巧妙地拉開我。他體味重。此後我們有了默契,我不再那樣飛撲去抱他。
控制了意念,匱乏不成爲匱乏,愛恨的鍼砭也就遲鈍了,你會時不時想起古鎮天亮前那如同虛線橫江的石墩,你會明白鬼使神差看見那一景是有意義的,然後你會歡喜自己變成了鐵石心腸。
你,不是我。我揪了一下李靖頭髮。
他握着我的手繼續說。
等待父親的時候,偶爾他給工作拖住,遲遲不出現,那是颱風前的低氣壓還是大雨沒下透突然放晴的傍晚,窒悶,霞光的能量好強好豐沛,斜斜直射人體成了甸甸的黃金,時間也被渲染,緩慢了速度,放眼一切在發酵膨脹。我的黃昏恐慌就是那時候染上的。
父親出現了,那次我故意躲到姑婆身後。
黃昏恐慌,可以說具體嗎?
越過了臨界點的等待,你的心,我的心一如傷口倒了一罐碘酒。
或者想像你手晃腳踢,抖動一盆滿滿的蝌蚪,盯看那沸騰混亂。
日後,我們會明暸不過是身體的正副交感神經的功能失去協調,就像色身的調色盤打翻了,不要問是誰打翻的,對治的捷徑也不過是不到一毫克的幾種化學元素的合成藥物。妹妹,你大膽地吞下去往前走,很快沒事。
勇敢地大膽地往前走,因爲別無選擇,我知道有一天將會輪到她出現。
喂,用明確的主詞,我怎麼聽得出他是男性還是女性?
我的生母啦。
少即是多,剔除細節累贅的脂肪,清理纏繞無用的裝飾,讓故事骨架的力量立體,這是敘述的美德。
我們見面,週末下午約在舊城區一個大廣場的紀念碑前,天清地朗,十幾個人苦練溜滑板製造噪音,也有蹓狗、親子玩飛盤。我對廣場的美好記憶是多年前來自異國的表演團體,面無表情的真人偶穿着大圓裙,綁在非常柔韌材質是塑鋼還是玻璃纖維的杆子頂,在杆子的圓周內流利地彎曲擺盪,圍觀羣衆擡頭仰望,真心期待那些一臉小丑彩妝不發一語的人偶將在一瞬間天使飛翔,他們隨機倆倆於半空傾身接近,接觸或不接觸,間不容髮,不容考慮,隨即分開,隨即又是另一組合的接觸,弧形的幻影,夢幻的花朵;輔佐的音樂很節制,那長長的空白間隔,衆人噤聲,唯恐杆子折斷,人偶飛墜,期望孿生恐懼。
幾多年後,城市流竄一句世故的安慰語,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我讀着,眼睛像火柴棒擦過磷片,然而磷是毒物。
我繞着廣場的街道走了一圈兩圈三圈,經過倒閉歇業的百貨公司大樓,寸土寸金的大門口擺起了魷魚羹滷肉飯路邊攤,嗯哼,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這城市變成什麼鬼樣子。
血緣、基因太奧妙了,遠遠地便感覺來自另一具軀體的引力致使我氣血洶涌,她也是兩眼炯炯穿過人叢直直地盯着我。就是一個你過目便忘的初老婦人。
那時候,我的記憶開啓保護模式,突然我記起來了,父親假日帶我來打牙祭吃一條龍、點心世界與金園排骨,人叢中他牽着我的手燥熱且汗溼,總是忘了放慢腳步而拖着我趕路,平交道的柵欄猛地降下好像一拳頭打在肋骨,放着黑煙屁的車流堵塞成一道牆,噹噹噹警鈴永遠不會停,天上地下全是大太陽,太陽光像是蜘蛛絲,人與光同源,炎陽生長希望與絕望,鼻嘴卻是得一直吃着黑煙,父親鬆開拉我的手,他背部一整片汗溼淋淋。警鈴仍在噹噹噹,那白色的高高鐘塔締結頭頂上的陸橋形成一條彩色迴環的時間隧道,世上一切鬼打牆的一再重複。有一次,父親還帶着一位長髮鬈蓬女子,菱角嘴擦很豔的口紅,鞋子如同牛蹄,行走時腰臀扭擺,她看我就像貓看老鼠,吃飯時,我故意用力踢她小腿一腳。火車一條黑龍轟轟飛馳過,烈日嗤嗤嗤吃着車玻璃,炫光割傷眼球,列車一個車門裡有一個人朝我揮手。父親要我待在商場二樓一家賣徽章錦旗獎牌獎盃的朋友的店裡,晚點他再來,不許亂跑。我墊起腳跟攀着圍牆看整條中華路,有個招牌是三個字小通天。
酗影像的我們,影像毒癮深重的我們,很容易辦到,你用我十歲的眼睛重現彼日,若要投機取巧,當然鏡頭得聚焦原是公會堂然而最早是布政使司衙門的所在,穿插那些不同時代不同統治者深具歷史感的黑白照片,因此整座城從疏朗空曠突變爲人車漫溢,與此並行的是我生母,那時廣場上忽忽颳起一陣爽颯的風,極有侵略感的窺伺鏡頭搖搖晃晃鑽進她裙底,特寫她神聖的陰膣產道,於是還是胎兒的我出現了,浸泡在血肉與羊水中。哎喲,多麼俗爛的述說啊。那就遇神殺神,見鬼殺鬼,切莫再藉夢或精神狂亂的妄想發展下去,譬如紅光隱隱的胎兒是一團怨靈,乍然睜眼,好邪惡眼神,扁嘴,累世的積鬱仇恨爆發了,一條臍帶有如混天綾翻騰衝撞,扯爛子宮成了血污池……。
閉嘴!不可以再講!
虛構,虛構,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她,我生母等我走近,我猜她一定是火象人,見我腳步遲緩,一大跨步,順勢右手一伸一繞便挽着我左手肘,肉嘟嘟的圓臉全是笑,說,長得真好,你長得真好。
我這才聞到她豐腴身上的香水還是髮膠的化工香味,看見她脖子圍一條金鍊繫着一塊翠玉,左手腕是配對的玉鐲子,她身高還不到我斜落的肩膀,但我身體僵硬,背脊冷汗涔涔,非常非常想要甩開遁逃。異母大姊曾經斜視着我爆料,你娘其實還生了兩三個,她是生錯時代,要是現在挺好的代理孕母。我瞪她,大姊,回嘴損她,沒錯,該生的不生,不該生的猛生。
你是在說我嗎?我又揪了下李靖的頭髮。
Sorry啦,歪打正着。你說過因爲精子卵子的產量太不成比例,女性纔是真正聰明的挑選者,悠長的漁獵時期,男人野放,女人固守家園,必須花心思付諸行動挽住男人留下,一起播種開墾,所以農業大地是女神,你這是哪裡看來的?我信服喔,物種有着非常奇妙神秘的平衡機制,譬如俗話這一句,矮子矮,一肚子獪,或是矮人厚悻(多怨恨),正是歷經N年的觀察與統計得來的結論,體型體能的劣勢迫使矮子必得勤於動腦發展智力,保衛他們的生存。用進廢退,理論成立,然而真正能完成挑選者的天賦使命者幾希,因爲需要的條件是嚴苛的,那就像民主是極其嬌貴的制度——什麼條件?讓我想想,這麼說吧,挑選者與被挑選者兩陣營得有做人的文明的基本素質吧。因此,這裡又出現了矛盾,如果每個雌性全是挑選者,那會是怎樣的世界?所以啊,自有人類以來那些被雄性暴力摧殘、壓迫、奴役、殺害的挑選者——
民主?李靖你究竟胡說些什麼,乾脆說是臺灣之光,你休息一下,別說了。
李靖,她與我父親一樣喜歡叫我的名字,爽脆的發音,有如召魂。
被挑選者側枕着挑選者,時間的沙漏跟着放倒,流逝暫停。
我一直在尋找一間理想的故事之屋,小時候着迷於童話故事睡美人那被爬藤植物封鎖的古堡,而今走路來到這裡,沿路舉頭看許多人家的窗口,愈走心裡愈明白。經過一排老公寓,三樓鐵窗突然有人澆花譁喇落下一瀑水淋了一婦人一身,婦人尖叫,找到門鈴大力撳下,悍然問責,餵你怎麼可以這樣太過分了你說話啊你回答我。整條道路日光灌滿,不見一個行人,太陽每一日從屋子這一側轉到另一側,浩蕩移動。我絕無託大自比的意思,但我確實如同古老故事中人,穿好衣服,沿途託鉢,一無所得,進了屋子,吃了喝了,洗了腳,希望自己的心能夠像一個實實在在的鉢,以空納空,以空洗空,之後離開這屋子時,成爲一個更好的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