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滿的完成(下)─〈如何學作羅霈穎的哥哥〉後記

2020 Roy Loi 畫羅青兄妹。(羅青提供)

2020 Tom Rose攝 《Half hidden from the eye》。(羅青提供)

東坡兄妹相互戲謔的故事,多從二人的長相開始。元.林坤《誠齋雜誌》卷下,記蘇軾取笑小妹額頭高,眼窩深,用「蓮步未離香閣下,梅妝先露畫屏前。」後來被改成了一首打油詩云:

未出堂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

幾回拭淚深難到,留得汪汪兩道泉。

小妹立刻笑東坡的大鬍子是「欲扣齒牙無覓處,忽聞毛裡有傳聲。」又嘲他臉盤大而無當,成打油詩一首雲:

天平地闊路三千,遙望雙眉雲漢間;

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尤有甚者,小妹還嫌哥哥悟性不高,不時趁機加以點化,以便「露才揚己」。有一回,東坡佛印相約林中打坐。佛印曰:「觀君坐姿,似佛祖一尊。」東坡見佛印袈裟臃腫拖地,心存戲謔,隨口應道:「大師坐姿,像牛糞一坨。」語罷以爲佔了先機,而佛印笑不回嘴。蘇小妹聞之,揚眉曉喻道:「心中有佛,萬物皆佛,所以看你像佛。」立判二人高下。

編這些故事的人,境界有限,雖然不惜唐突坡公智力,卻也未能盡顯現小妹真才。反倒是下面兩則純爲諧音雙關的戲語,可於滑稽中見禪機。

其一爲:蘇軾佛印船遊瘦西湖,佛印袖出東坡詩詞扇一把,扔入河水,喝道:「水流東坡詩(屍)!」微微一愣,蘇軾立即回首笑指河岸啃骨之狗,吟道:「狗啃河上(和尚)骨!」

其二爲:蘇軾訪佛印,小沙彌應門。蘇軾戲問:「禿驢何在?」小沙彌遙指遠方,答雲:「東坡吃草!」

這種機鋒相對,比那有名的「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笑話,編得高明些,多少可以彰顯坡公本色。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看去,元明人虛構小妹捷才,壓倒鬚眉,多少也成爲日後清人《聊齋》、《紅樓》的張本

不過,若論文章流露兄妹真情,那還要推子才(1716-1798)〈祭妹文〉爲首選。袁枚從小與三妹袁機(1720-1759)要好,機才情煥發,有「不櫛進士之目」,可惜婚姻不順,雖然早知所適非人,然仍堅持禮教大節,硬要錯嫁惡夫,最後以離婚收場,寄居隨園之內,年方四十,便抑鬱病逝。比她大四歲的哥哥,當時年紀不過四十許,回憶嫛婗往事,諸如讀書遊戲、離別重逢,種種動人細節,寫入祭文,突破傳統傷逝窠臼,顯得特別清新感人,不愧爲性靈派的代表。

袁枚在哀弔妹妹不幸時,慨嘆道:「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此後的論者,多半因襲子才之說,對吃人封建禮教,大加撻伐。不過,如我們細審袁機婚姻悲劇的成因,便可發現,袁枚雖然心疼妹妹,視爲知己,但卻不能算得上是妹妹的知心。

袁機字素文,自幼容貌出衆,「最是風華質,還兼窈窕姿」,袁家衆姐妹裡,推她「端麗爲女兄弟冠」。她「幼好讀書」,針線常傍書卷,喜歡作詩,出口成誦。未滿週歲時,其父義助亡友衡陽縣高清妻兒,併爲其生前庫虧冤案平反。高清胞弟高八,爲表感激,聲言日後得男,當與素文婚配,以報大恩。

不日高家子繹祖,即以金鎖爲聘,定此指腹之約。光陰荏苒,時屆女家及笄之年,男方卻避不提親,一拖七八載,直至素文二十三歲,高八突然來書,謂繹祖有病,不宜娶婦,望婚約解除。素文癡抱「一聞婚早定,萬死誓相隨」之志,手持金鎖,泣涕不止,絕粒終日。不久高八病故,高清之子繼祖,特來說明原委,謂繹祖「有禽獸行」,屢教不改,恐以怨報德,故託病解約。素文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有才女之稱,脾性溫柔,待人賢淑有禮,得淑女之名,子才說她因「一念之貞」,不畏日後痛苦,堅持遠嫁,鄉人聞訊,鹹譽爲「貞婦」。

二十五歲才貌雙全的素文,嫁入如皋高家,不嫌繹祖短矮貌寢,駝背斜眼,品行俱劣;一心嫁雞隨雞,孝敬高堂,深得婆婆疼愛。

繹祖性情暴戾,行爲輕佻,吃喝嫖賭,肆無忌憚。尤忌家中有書冊針線,見卷帙輒怒,得詩稿即燒,睹刺繡便毀。爲了嫖妓,耗盡家財後又逼索嫁妝,動輒拳腳相向,香燭燒灼,婆婆來救,一起痛毆,打落牙齒,毫不顧惜。受此虐待,素文百般忍受,依舊恪守婦道,委曲求全。以致繹祖聚賭大輸,竟欲鬻妻抵債。

素文無路可走,避難尼庵,倩人至孃家求援。袁父接信,肝腸欲摧,當下趕到如皋告官,得判離異,火速將女兒及孫女阿印,接回杭州,距當年出閣之日,不過四載,素文時年二十有九。

避居孃家後,素文侍奉父母兄長之餘,難忘如皋婆母,不時寄贈衣食慰問。三年後,袁枚南京隨園營葺告成,素文隨全家遷入,雖然能終日讀書作詩,但卻鬱悶有如身處廣寒,故爾病拒求醫,藥石不進,終於在繹祖亡故一年後逝世,得年四十。身後有《素文女子遺稿》一卷傳世。

後世論者多認爲袁機受封建禮教荼毒太深,以致不能在一切法理、道德與習俗條件,都絕對有利於女方退婚時,審時度勢,自求多福。然從另一個角度看,素文之所以一意孤行,當有其內在「過度自信」(hubris)的動機。而hubris正是希臘悲劇主角的致命弱點。

袁枚十二歲中秀才,被鄉里目爲神童,二十三歲中舉,次年聯捷進士第二甲第五名,選翰林院庶吉士,年方廿四。大學士史貽直讀枚文,驚其辭采豐美,筆法凌厲,脫口贊之爲「當世之賈誼」。時年二十的素文,目睹從小一起讀書作詩遊戲的哥哥,有如此傲世表現,當興見賢思齊,不讓鬚眉之想。

然能讓素文盡情表現她「美女、淑女、才女」的途徑,只有眼前婚姻這道窄門。而這樁雙方家長都不看好的婚姻,正因其不完滿,反而是素文人格自我實現、才藝自我完成的大好良機,值得冒險孤注一擲。如果她能憑出衆的才德與美貌,啓頑愚暴戾、誨蕩子孽障,化夫家絕望爲希望,轉世人不可能爲可能,甚至,變個人的不完滿爲完滿。到那時,她必能側身《列女傳》,垂範百代,成爲顯家興國的仁智貞婦,與哥哥一起,名留青史

無奈,她萬萬沒有料到,夫婿繹祖,從小因面貌形體的扭曲,導致心靈人格的變態,早已成爲反傳統反社會的暴力邊緣人。她引以爲傲的「美女、淑女、才女」等諸多美德與才華,完全慘遭封殺,毫無用武之地。最後,素文自我完成的對象,僅剩下她的婆婆一人。

離婚後,她寄居在哥哥女弟衆多熱鬧來往的隨園,實在比獨居廣寒冷宮還要寂寞淒涼,性靈日益委頓,才思隨之枯竭,一旦前夫過世,最後那點自我完成的希望,頓時徹底消滅。此生已經支離破碎如此,詩文也難將之補充完滿,她只好消極的,親手了結自己種下的千古遺恨。

歷來所謂「才女」,只不過是一般人對女性略有文采或口才便給的恭維。若落實到實際的事業能力或詩文成就,那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才女」,只不過是曇花一現的「考試第一」而已。我們以袁機爲例,從她的遺作看來,她連基本家傳的「性靈說」都沒有摸到門徑,又遑論其他。

真正的大才女易安居士李清照(1084-1151),在四十六歲喪偶之前,以奇絕詩詞、閒適格調自我完成,並以此悉心經營婚姻的完滿。此後,她家亡國破,坎坷顛簸流離,於悽愴飄零之際,痛定思痛,轉以沉鬱縱橫之健筆,縫補人生無奈之缺憾,突破閨閣窠臼,方能名垂千古。

這樣說來,還是虛構的才女如蘇小妹,活得自在,完全不受現實細節干擾,也無須留下遺作以備驗證,可以隨時逞才使氣,滿口機鋒,佔盡上風,而無任何後顧之憂;等到名聲壯大後,還可以堂而皇之,進入繪畫、進駐舞臺,圖文並茂,四處流傳,博得欽羨的眼光。

我巧遇七薌《會文圖》後,曾經庋藏多年,秘不示人。然而此畫實在是藝術史上難得的重要精品,一時技癢,不免草成小文一篇〈詩畫皆天授的改琦--海上畫派及晚清繪畫漫談之一〉,投稿《故宮月刊》(1994),不料該刊發了個頭條,弄得不少人注意,過了好一陣子,終於惹來妹妹電話關切,說要看畫。

我無從拒絕,只好十分小人的事先與她約法三章,一不準當場搶去,二不可開口要借,三不可強迫出讓。果然,在下午上工前,她抽空興沖沖的來到小石園,居然非常君子的,仔仔細細,看了一陣子畫,臨走前,好像突然懂事許多的她,拋下一句;「只要成了名,就會被人又寫又畫,假的也變成真的;沒有名,沒人畫,沒人寫,就是真的,也會轉眼成空。」我想,妹妹之所以會忽發感慨如此,是因爲就在那一年,她的閨蜜好友于楓,忽然上吊輕生,對她造成深沉打擊所致。

妹妹出殯前,臺北中國時報特闢整版專刊,希望我配合一篇回憶文章,爲她送行。於忙亂之際,我倉促抽空寫了〈比大哥哥都還要高──如何學作羅霈穎的哥哥〉以應。沒想專刊在公祭當天發行後,各界多有返響,讓我有每月一篇,繼續寫下去的機會。不久,回聲不單從海峽兩岸,也從世界各地傳來。

其中,以北美當代著名攝影裝置藝術家羅思(Tom Rose),特地拍攝的一張照片《Half hidden from the eye》(護花),最爲動人。畫面以觀者隔窗爲視角,無意瞥見一片濃綠垂蔭葉,環抱一叢紅盆小白花,意象簡單樸素,而象徵意味十足,非常耐看。題名所引詩句Half hidden from the eye(若隱若現),典出華次華滋的著名詩組:《露西謠》中的第一首,哀弔鄉野佳人露西早夭,詞句清新動人,是我大一時的最愛,至今都還能一字不差的背誦。

另外,我從不相識的紐約藝術家Loy Luo,居然費心蒐集資料,專爲我們兄妹,製作素描畫像一張,避開浪漫濫感的習套,以冷靜、銳利的筆觸,爲我們傳神,其匠心之冷逸,大大出人意外。以藝術的洞見,高超的畫技,Loy藉畫像的完成,彌補了永遠無法完滿現實,因爲我已多年未與妹妹合照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