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帝國邊疆到獨立民族:烏克蘭人的認同重生與再造
烏克蘭不論是對外於各政權角力之間,或對內於人民認同與行動之間,始終呈現各種不同的抵抗與適應策略,進而塑造不斷流動的邊界線,也形塑出獨特的民族與文化意識。 圖/歐新社
《烏克蘭:從帝國邊疆到獨立民族,追尋自我的荊棘之路》這本書的原文書名爲《歐洲之門 》(The Gates of Europe)。如同書名,烏克蘭不論就地理或歷史而言,始終位於東西方文明的交界地帶,也是各時期各大帝國的邊陲地區。對俄羅斯來說,烏克蘭是帝國擴張中爲了維持權威及國家利益,急於兼併的邊境地帶;對西方不同時期的政權與國家而言,烏克蘭則是俄羅斯擴張的邊陲緩衝區。
然而,正是這樣的地理歷史與文化特性,使得烏克蘭不論是對外於各政權角力之間,或對內於人民認同與行動之間,始終呈現各種不同的抵抗與適應策略,進而塑造不斷流動的邊界線,也形塑出獨特的民族與文化意識。
俄羅斯史學者Alfred Rieber在他的書《歐亞帝國的邊境》中提出,現今歐亞大陸邊界的形塑大致上可以分成四個階段(但並非全然線性):十七世紀以前遊牧與定居社會之間不斷變動的關係;而從中央集權國家逐漸崛起以來,爲了擴展領土而將國家邊陲納入領土範圍內,過程中統治者與居民產生出各種或激進或溫和的反應策略;十八世紀俄羅斯帝國逐漸從中脫穎而出而造成的各種形式的壓力;以及最後一個,第一次世界大戰造成各帝國瓦解,從中長出的不同國家與民族認同。
位於歐亞大陸的烏克蘭同樣脫離不了這樣的歷史脈絡。如同本書作者浦洛基(Serhii Plokey)在導言中所述,他認爲當代烏克蘭是由兩條不斷變動的邊界相互作用形成的。一條是定居社會與遊牧部落形成的邊界,而這條邊界隨着歷史進程,逐漸轉變爲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世界的邊界;第二條則是羅馬帝國分裂後形塑的東西方基督教,逐漸形成東西歐政治文化的邊界。
九世紀時維京人從北方而來,到達斯拉夫人居住的土地。隨着維京與斯拉夫人逐漸地融合,逐漸形成後世所稱的「基輔羅斯」。 圖/維基共享
浦洛基認爲,當代烏克蘭是由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世界的邊界、以及東西歐政治文化的邊界相互作用形成。圖爲東斯拉夫民族的共同起源「基輔羅斯」地圖。 圖/維基共享
有趣的是,浦洛基也曾出版過另一本書《再造失去的王國》,主要以俄羅斯的視角講述帝國爲何與如何形塑俄羅斯的民族與國家認同。相較起前述書籍,本書《烏克蘭》則是跳脫帝國中心思維,以「邊陲地帶」的烏克蘭爲視角出發,重新看待這片土地上的政權與人民如何在這些邊界上行動,創造出新的流動邊界,並由此生出新的認同。
本書回溯到希臘時代,烏克蘭草原上是各個遊牧部落,如果以歐洲史觀來看,這個時期的烏克蘭還位處在世界的邊陲。大約從西元六世紀開始,泛靈信仰的斯拉夫人遷徙至此,過着半遊牧半農耕的生活。九世紀時維京人從北方而來,當時的人稱維京入侵者爲羅斯人。隨着維京與斯拉夫人逐漸地融合,這片平原上的政權也逐漸形成,也就是後世所稱的「基輔羅斯」。「羅斯」也在這個過程成爲一個能代表土地上的人的稱呼,成爲東斯拉夫民族的共同起源。
十世紀,邊界認知再次產生變化,而這次是以宗教爲畫分依據。當時的基輔王公弗洛基米爾因爲與拜占庭帝國聯姻的關係,而受洗接受了基督教,羅斯的基督教化從此開始,也象徵着烏克蘭進入西方的基督教世界。
十三世紀,基輔羅斯已經不復存在,這裡的不同政權因爲對蒙古統治者不同的應對策略而開始產生分歧。當時有向蒙古金帳汗國宣誓效忠的弗拉基米爾公國,以及積極向西方羅馬教宗結盟的加利西亞—沃里尼亞公國。十六世紀,前者變成了持續被蒙古統治的莫斯科大公國(俄羅斯前身);後者部分位於現今烏克蘭地區,則逐漸併入立陶宛大公國(後來的波蘭立陶宛聯邦)。而兩者也因爲東西基督教信仰的不同,而逐漸產生出不同的文化脈絡。
基輔王公弗洛基米爾受洗接受了基督教,羅斯的基督教化從此開始。 圖/維基共享
弗洛基米爾大帝將基督教帶到基輔,如今俄羅斯總統普丁試圖利用弗洛基米爾大帝來支持俄羅斯統一烏克蘭的論調。圖爲2016年,普丁在克里姆林宮外的弗洛基米爾大帝紀念碑揭幕儀式上演講。 圖/美聯社
這裡我想脫離一下以政權爲中心的敘事方式,稍微聚焦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尤其是農民。這片土地上,一直都有農民爲了逃避農奴制度而離開原居地,這些農民、自由民及其他遊牧民,構成一個獨立於政權之外的自治羣體——哥薩克人。哥薩克人組成的騎兵也因爲地理位置的關係,成爲抵禦南方鄂圖曼帝國及其所屬的各大小汗國的緩衝,甚至變成後來烏克蘭史詩中的英雄。
十七世紀時,獨立於各政體之外的哥薩克王國成立。哥薩克國成立的背景與宗教依然脫離不了關係。當時,波蘭立陶宛東部邊境烏克蘭地區的東正教會,逐漸受到波蘭天主教會的施壓;爲了做出應對,烏克蘭土地上出現了一個以認同羅馬教宗爲最高權威,來換取延續東正教教義的「聯合教會」。
就在貴族們逐漸轉而支持聯合教會的同時,又有一批農民爲了追求宗教信仰的自由,加入哥薩克羣體。哥薩克國就是在各政權及東西基督教教會的各自利益拉攏下,發動大規模起義而成立的。也因此,哥薩克國象徵着一種不屬於波蘭,也不屬於俄羅斯;一個抵抗權威,追求自由的自治體,並在後來成爲1710年《烏克蘭憲章》的精神基礎。
另一方面,爲了對抗南邊的伊斯蘭教帝國,以及西邊的波蘭天主教及西方民族主義的意識,俄羅斯帝國在不斷擴張中,逐漸接受東正教的「第三羅馬原則」,將王權與宗教概念相結合。除了成爲東正教的正統捍衛者外,也逐漸形成新的羅斯民族意識,主張俄羅斯民族由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烏克蘭)及白俄羅斯組成。爲了對抗這樣的意識形態,烏克蘭民族意識也逐漸形成。
哥薩克人組成的騎兵成爲抵禦南方鄂圖曼帝國及其所屬的各大小汗國的緩衝,甚至變成後來烏克蘭史詩中的英雄。圖爲1592年,鄂圖曼土耳其人和哥薩克人交戰。 圖/維基共享
二十世紀初的俄國革命以及其後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就在俄羅斯帝國瓦解後,各地的民族主義擡頭。蘇聯前期時代,得益於這樣的時代背景,與布爾什維克黨的政策,大、小、白俄羅斯三位一體的觀念被拆解,烏克蘭被認爲是由烏克蘭民族組成的共和國,成爲蘇聯聯邦之一。然而,在史達林的農業集體化政策造成的烏克蘭大饑荒,以及後續收復希特勒曾佔領的土地後,蘇聯的民族政策逐漸產生變化,想方設法地讓各個民族團結聚攏,尤其是這些基於羅斯基輔傳統的「俄羅斯民族」。
歷史上各大帝國在烏克蘭這片土地上交鋒,不但衝擊與形塑帝國本身,作爲各大帝國的接觸區,烏克蘭土地上的政權與人民,也因爲各種利益選擇及應對行動,從中長出了現今複雜的烏克蘭社會。獨立後的烏克蘭境內,仍然留有過去多孔國界產生的兩種甚至更爲複雜的史觀與民族文化認同,可以說多元混亂即是烏克蘭的本身。
如同浦洛基的另一本書《再造失去的王國》中提及的,現今的俄羅斯始終沒有忘記追求及建立「失去的王國」,也就是現任俄羅斯領導人普丁所聲稱的羅斯傳統。而在現今的烏俄戰爭中,我們可以看到,烏克蘭人民對俄羅斯的韌性正是根源於過往邊界形塑的歷史,同時,更爲重要的是,烏克蘭人民也正在藉由抵抗創造歷史的新頁。
民族認同及邊界型塑從來都不是容易且可以簡化的事情,烏克蘭如此,臺灣亦是,世界上許多地區與國家亦同。
烏克蘭人民對俄羅斯的韌性正是根源於過往邊界形塑的歷史,同時,更爲重要的是,烏克蘭人民也正在藉由抵抗創造歷史的新頁。 圖/法新社
《烏克蘭:從帝國邊疆到獨立民族,追尋自我的荊棘之路》
作者:謝爾希.浦洛基
譯者: 曾毅、蔡耀緯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 2022/09/01
內容簡介:今天的烏克蘭民族,是在各種帝國勢力與文明範圍交會之處,從各種瓜分與苦難中生長出來的。烏克蘭國歌的開頭唱着「烏克蘭尚未滅亡」,是十九世紀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的心聲,更是這段歷史的見證。在《烏克蘭》一書中,哈佛大學烏克蘭中心主任謝爾希.浦洛基深度剖析這座「歐洲之門」兩千多年的歷史軌跡,從希羅多德到奧匈帝國,一直到今日俄羅斯對烏克蘭的侵略。從帝國大敘事的瓦礫堆中,他挖掘出烏克蘭的複雜過往,重建這段被許多人輕忽或遺忘的歷史,也爲當下新聞事件,提供了更爲深刻的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