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與民運 塑造中國民族主義
知名民族主義研究學者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訪臺,接受本報專訪,暢談他出生背景與中國的關聯、對中國民族主義、臺灣民族主義與兩岸關係的看法。
安德森以《想像的共同體》一書聞名,該書被譯成31種語言版本流通,成爲民族主義研究的經典。他以批判帝國主義的眼光爲出發點,定義民族主義爲一種相當晚近的人造想像物:是一種「本質有限」、「享有主權」、想像的「政治共同體」。
出生昆明與中國結不解緣
答:我父親年輕時即爲中國海關工作,一次大戰前開始在中國定居,後因身體不佳及中日戰爭爆發而搬離中國,此間因工作緣故履跡東北、福建、廣西、雲南等地,於昆明工作時,曾面臨軍閥鴉片買賣的議題。中日戰爭爆發,父親因爲身體狀況不佳,舉家搬回愛爾蘭,但因美國捲入二次大戰,全家受困於美國,直至戰爭結束纔回到愛爾蘭老家。
我出生在昆明,關於中國的記憶,存在於小時候與父母親生活的飲食與生活習慣,他們喜歡吃米食與魚、熱愛中國文化,父親有大量中文書籍與各式亞洲民俗與文化的收藏品,在愛爾蘭社會中顯得特立獨行。
父母皆愛好亞洲文化,母親喜愛攝影,家中有在中國各地拍照的相簿;父親中文聽說讀寫流利,一生活躍的時光都在中國度過,他對中國、日本文學涉獵廣泛,這些自然而然促使我與弟弟日後會想去認識中國、日本,及進一步研究東南亞與其他國家。
1957年大學畢業,我想到亞洲不一樣的國家見識,當時中國沒有開放而無法進入,日本則與美國太過接近,我最後選擇較少爲人所知的印尼,進行社會觀察與後續田野調查。
中國民族主義源頭複雜
問:你對民族主義有長期的研究,可否告訴我們,你是如何看待中國民族主義的形成因素?
答:中國民族主義很複雜,很難去界定它,但若從帝國研究的大傳統來看民族主義的歷史,如鄂圖曼、俄、英、奧匈等帝國,都涵蓋了許多族裔團體,最後一個變成民族主義者的族羣,通常是控制該君主國(monarchy)的族羣。以比較視野看,此種民族主義來自「中央」而非「底層」。
對中國而言,是北京的官方開始思考與訴求中國民族主義,慈禧太后弔詭地成爲激發此一轉變的女英雄。許多人認爲中國是久遠的大帝國,很容易讓人忘記帝國的起源是戰爭,清帝國的正當性亦建立在爲中國劃下了廣大疆界。因此,中國民族主義可被界定爲與俄、英、美等國同一類型,都是巨型國家且有帝國主義歷史、征服了許多族裔,而這便產生一種相當特殊的心理。也因爲中國之大,雖然中國曾多次戰敗,但從未被外國強權所征服、也未被他國控制。
相異的是,日本由於國家小、人口數相對較少,一般總是相當害怕被外國強權併吞。1860年代,若美、英帝國主義決定併吞日本,是可能的,因此日本的民族主義發展較中國早。
另一觀察來自19世紀末中國沿海,中國知識分子開始注意到世界各弱小民族的發展,它們運用「民族」與「共和」概念,反抗白人勢力的行動領先於中國。這當中,「電報」成爲重要因素,中國知識分子如孫逸仙藉由電報得知世界各地情勢,這是以前很難想像的。知識分子撰寫報紙來傳播理念論述,他們認爲中國必須放下身段,認識到其他弱小民族都走在前面,必須反省自己、不能總是照鏡子看自己,以爲大國與強國的地位依舊。
因此,中國民族主義有雙重特性與來源,一從底層大衆的變亂,過去朝代變遷、民衆運動的深遠傳統;另一是帝國方面,它征服別人、但從未被他人完全征服。
臺灣歷史裡的兩個意外
問:那麼,臺灣民族主義是中國民族主義的對立面嗎?
答:臺灣的例子,比較像是島嶼型國家的歷史如愛爾蘭、澳、紐等,這些地方曾被英帝國所統治,其語言、書寫系統、宗教都被改變。臺灣被割讓給日本,這個意外造成臺灣特殊的歷史,直到二戰結束,臺灣人向被認爲是日本人。臺灣人與中國大陸分離被日本統治,無助只能靠自己。
蔣介石輸掉中國內戰,成爲另一個意外,帶來另一批統治階層,臺灣人想像的重新塑造,中國因素必須考慮進去。然而,臺灣民族主義的根源必須溯自日本統治時期教育系統與現代化措施的建立,及殖民地經驗有關。
兩因素將影響臺海關係
問:就兩岸政治互動來看,有人說是中國民族主義vs.臺灣民族主義,你的觀察如何?
答:我覺得中文已被使用在許多地方,而「所有中國人必須只被一個政府統治」的觀念是沒有意義的。目前國際現實是,有大國疆界變小的,但沒有一個國家顯著擴張它的疆界,這在人類社會史無前例。
有二個因素影響兩岸的思考,一是許多人認爲「國家領土是神聖的」,絕對不能分割。但拉長時間來看,領土變更例子所在多有。聯合國是另一個重要政治因素,當伊拉克海珊發動戰爭侵略科威特時,聯合國因其他國家強烈反彈而界入,當今最具侵略性的以色列擴張行爲也不容於聯合國。
臺灣社會對兩種民族主義的對抗相當敏感謹慎,多持理性態度,中國也必須調整心態不發動帝國主義式的戰爭,兩岸問題雖可能20、30年內無法解決,但可維持很好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