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後你會選擇去養豬嗎?研究生年薪18萬元起

分娩舍裡的小豬受訪者供圖

豬場生活區籃球場。 受訪者供圖

李迪豬舍隔離時洗澡的地方。 受訪者供圖

李迪準備給豬打針。 受訪者供圖

配懷舍。 受訪者供圖

“一個月給你7000元,每天的工作是餵豬、掃糞、撿腐爛的豬、使用危險的化學品消毒劑……你能不能接受?”

入職8天后,24歲的張堯社交網絡平臺寫下這個問題。

去年9月,張堯從一所高校的食品工程專業研究生畢業。他錯過了對口企業的招聘,斟酌之後,接過了一家農牧企業“管理培訓生”崗位遞來的邀約。

這是一份相對高薪的工作,包吃包住,研究生年薪18萬元起步。2018年非洲豬瘟傳入中國,中國豬隻數量急劇減少,豬肉價格隨之猛漲。正邦集團、溫氏股份、牧原股份等養豬企業紛紛擴大養殖規模,擴建新場,並且爲了適應現代化養殖的需要,廣泛招募大學生。

這份工作工資高、待遇好,但沒有光鮮的工作環境,工作內容更不輕鬆。

招聘啓事明明白白地寫着,農村孩子優先。有人被錄用之後被家裡人攔下,還有人進豬舍鏟了1小時豬屎就決定“跑路”。有堅持下來的人在網上真誠地勸退:“耐不住寂寞、熬不住清冷、吃不了苦、調整不好心態者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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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7月,從計算機專業畢業之後,李迪來到位於廣東清遠英德農村的一家豬場報到。

吸引他來豬場的原因是錢。去年夏天,一家農牧企業在不少高校發佈招聘啓事,面向2019屆至2021屆全日制高校大專及以上畢業生,招聘管理培訓生、養殖生產技術及管理、畜牧工程、飼料營銷等崗位,大部分職位需要從一線養豬做起。薪資包括基本工資、年終獎、崗位獎金、股權等,本科生入職第一年的綜合薪資爲12萬-20萬元,碩士爲18萬-30萬元,博士則是30萬元起。

李迪畢業於廣州一家非重點本科院校,他自認爲成績不夠好,就業環境又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廣州的互聯網小公司給他開出的工資每個月不到3000元。相比之下,底薪6000元且包吃住的養豬工作太有吸引力。

養豬的職業發展空間也讓他心動。李迪就職的企業爲了培養大學生幹部,推出了“180培訓計劃”,用180天時間,通過理論學習和實操帶教,可以從飼養員晉升到技術員、組長、分場長,穩步實現升職加薪。

李迪小時候,家裡養過豬,他知道那種臭味。進場之前,老員工開玩笑嚇唬他,說在豬舍待久了之後會被“醃入味兒”,一身豬糞味再也洗不掉,出去坐公交車都會把別人薰得遠遠的。

進了豬場,李迪發現這裡現代化的豬舍和在農村見過的豬圈完全不同。每間豬舍佔地八九百平方米,長2米、寬0.65米、高1米的定位欄間隔着過道擺了6列,一豬一欄,300多隻豬被碼得整整齊齊。每隻豬的耳朵上釘着耳牌,上面標記着序列編號,每串編號都對應着信息化管理系統的一份專屬檔案。

跟家裡“拿個瓢舀豬食”不一樣,自動化的喂料系統讓李迪可以一次投放40多頭豬的飼料。豬場的氣味也比他預想的要好。地面鋪的是漏縫板,不會淤積豬尿。豬舍裡裝有負壓風機和通過水蒸發吸熱來降溫的水簾,溫度控制在20攝氏度左右,溼度不超過70%,空氣流通。只要不站在下風口,味道就不太大。

在湖南一家豬場工作的鄧宇恆,同樣是爲了掙錢決定養豬。他在大學讀的是通信工程,2019年畢業後“一直都很迷茫”。他從工程機械製造行業跳到朝八晚四的國企,又辭職回家備考部隊的文職崗位。賦閒幾個月之後,之前攢下來的工資只剩下幾千元。隨着生活壓力越來越大,他最終決定去養豬,攢點錢。

他做好了“吃苦”的心理準備。在入職前軍訓的一個遊戲環節,領導帶來了兩大袋豬糞,要求大家挖250克放到紙盒子裡,重量最接近的獲勝。職場新人們有小鏟子、戴手套徒手三種方式可以選,戴手套允許10克誤差,徒手允許20克誤差。

鄧宇恆把這視爲養豬工作的第一道關卡,“身爲以後要養豬的人,對這個怎麼能慫?”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徒手。

果然,進入豬場工作後,他每天都要和豬糞打交道。

趁着豬吃料、喝水時站起身,鄧宇恆需要迅速用糞耙把豬欄裡的糞便扒到過道,通過漏縫板上的漏糞孔,掃進底下的糞池

有經驗的飼養員可以通過豬糞的形態瞭解豬的健康狀況,帶小顆粒可能是便秘,太稀了可能有炎症。

巡欄也是日常工作之一。鄧宇恆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要去關注豬的眼神,一旦發現有豬雙目無神、毛色黯淡、食慾不振,他就要做好標記,進行測溫,然後對症下藥。

有一次,他準備給不吃料的豬量體溫。溫度計剛插進豬的肛門,那隻豬就突然拉稀,糞水噴了他一腿。

“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李迪感慨。剛進豬舍時,他跟着場長從豬欄中間的過道走過。兩邊不斷有豬頭往外拱,把口水蹭到他褲子上,他小心翼翼地縮在過道中線上,一被豬碰到就“大驚小怪”。

巡欄一天幾十趟走下來,他已經可以從容不迫地在豬羣中穿行,時不時摸摸豬鼻子,“感覺那些豬就像家裡的桌椅板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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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出售肉豬的育肥場,李迪和鄧宇恆所在的豬場都是以飼養母豬、生產出售仔豬爲主的繁殖場場內設有配懷舍、分娩舍、後備舍和公豬站。

在這裡,母豬是名副其實的“生育機器”。它們的工作就是循環往復地懷孕產仔,以142天爲一個週期,在發情之後接受配種,經過114天的孕期產下小豬仔,產完28天時斷奶。一般斷奶後一週內,母豬就都能再次發情,然後進入下一個繁殖週期。相對狹窄的定位欄讓母豬不能自由地掉頭活動,避免打鬥和碰撞,只能安靜地養胎。

生育三四年後,超齡的母豬會被年輕的後備母豬替換。超齡豬和連續一兩個月不發情的豬都會被作爲肉豬從繁殖場淘汰掉。因爲生過豬仔,它們的肉質不緊緻,價格相對便宜。

這些母豬終生都不會有自然交配的機會。每間配懷舍都有兩三頭公豬,它們高大威猛、唾液多、腥味重,但是母豬們只能看看。

爲了誘導母豬儘快發情,李迪會趕着公豬在母豬欄外緩慢溜達一圈,頂多讓它們隔欄嘴對嘴接觸交流。兩三頭公豬會輪流上陣,這樣母豬纔不會產生審美疲勞。

騎豬是在配懷舍工作的必備技能,李迪要模擬公豬的動作對母豬進行騎跨。確定母豬發情後,他把從公豬站拿來的袋裝公豬精液輸送到母豬生殖道內,就完成了人工授精。

產前倒數第四天,被沖洗乾淨的懷孕母豬要被趕到分娩舍,也叫產房。“相當於醫院的婦產科。”在湖北一家豬場分娩舍工作的張堯說。這裡的產牀比在配懷舍的定位欄寬敞,母豬可以側臥着餵奶,產牀的定位大架上裝有擋槓,防止小豬被母豬壓死或踩傷。產房裡的溫度保持在25-28攝氏度,裝有保溫燈和熱風機等。爲了不讓小豬受涼,地面漏縫板上還要鋪上木板,阻擋糞池裡的涼氣。

張堯來豬場後變成了母豬的助產士。母豬一胎通常生十幾只小豬,花3-4個小時。張堯見過一胎生最多的是34只。遇到母豬難產,尤其是頭胎不好生的情況,張堯會輕踩母豬肚子幫它助推,有時母豬沒力氣了,或者小豬胎死母親腹中,他得伸手把小豬掏出來。

他的工作還包括母豬的產後護理,清理污垢血跡、消毒、打消炎針、喂保健藥。爲了給母豬“養氣固本”,他還在它們的飼料裡拌入益母草。

小豬出生20多天後斷奶,產房的母豬就被趕回配懷舍,進行下一輪發情和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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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跟着師傅,豬場的日常工作不難上手,但是受傷掛彩也是常有的事。

“扒糞時一定要注意斜着握糞耙,速度要快。”李迪說。他聽說過最嚴重的情況是,一位飼養員大姐清掃豬糞時,母豬忽然往後踢,糞耙的把手頂斷了大姐的肋骨。

鄧宇恆遇見過好幾次,母豬把欄位撞開跑到過道溜達,還有的豬執着地在欄裡掉頭,把屁股對着料槽。有一次,一頭試圖越獄的豬跳到一半卡在了欄杆上,他同事前去解救,豬暴躁起來,在同事肚子上蹬出一塊淤青。

鄧宇恆最喜歡在配懷舍和分娩舍之間趕豬,幾個人拿着擋板,浩浩蕩蕩地驅趕一行豬,是“結合跑酷、擊打、碰撞等多元素的解壓健身運動”。即便是這項被公認爲最熱鬧、好玩的工作,也難避免被兩三百斤的母豬亂踩幾腳的風險。

給豬打針很困難。李迪有時要給母豬在耳後三指處注射青黴素、氨基比林等抗菌消炎的藥物。母豬一甩頭,針管就會在他的右手無名指上留下一道刮痕。因爲反覆被刮,那道傷口很久都沒有癒合。

有時候受傷的是豬。鄧宇恆曾經給一頭豬連打三次針。第一次打進去,豬一掙扎,針頭歪了。第二次藥水還沒注射完,針管鎖住了,到第三次纔打完。每次打針打到豬流血,他能感到他和豬都很慌。後來他心一橫決定多練:“又不是打自己,怕什麼!”

豬場的危險還來自氫氧化鈉。它俗稱燒鹼,是便宜又好用的殺菌消毒用品,對皮膚有腐蝕性。豬舍對消毒的要求高,需要按照3%的比例配置燒鹼水在過道進行噴灑,或者直接撒一層薄薄的燒鹼,裸露的皮膚一旦碰到就會有灼燒的感覺,得立刻用水沖洗。“一定要穿水靴,直接走過道的話,那腳就沒了。”李迪說。

即便按照要求,使用燒鹼時佩戴護目鏡、膠手套等護具,還是經常有人爲它所傷。有人拍下同事進了燒鹼的眼睛,想把照片傳到社交平臺,“因爲圖片過於血腥”,沒能通過審查。

還有一些工作,並不危險但讓人難以接受。張堯在產房,接生的同時還要殺生。有的豬仔天生瘦小,搶不到奶,或者生病之後吃藥打針都不管用,就要被處理掉。

這個過程很殘忍。一開始,張堯用長筒橡膠鞋的後跟使勁踩小豬的頭,直到它們再也不動。雖然他從小在家殺雞,但還是有些不忍心。後來,他向同事學習了不那麼直觀的方法,先把小豬拎起來摔暈,然後悶進袋子裡。

除此之外,在豬場,一項繞不開的工作是收拾屍體

李迪曾經照顧一頭後肢癱瘓的母豬,他用水拌着飼料拿鏟子一口一口喂到它嘴裡,一個月後它居然站起來了。這樣的奇蹟並不多見,更多的時候,飼養員只能看着不吃料的豬日漸消瘦,打針也不見效,最後瘦骨嶙峋地死在欄裡。

收屍首先要先對死豬的口鼻和肛門採樣,留待化驗,然後把豬用鋼絲繩套上,用小拖車運到化屍池,還要對過道、欄位進行消毒。有時候,死豬的屍體會變成青黃色,腸胃腐爛發酵產生氣體,讓肚子脹得鼓鼓的,隨時可能爆炸,拖死豬的時候要格外小心。

在溫度較高的產房,張堯的收屍工作更加艱難。產房裡兩三千頭小豬崽,有的從欄裡鑽出來,死在不被注意的牆角,等過兩天被發現的時候,屍體已經腐爛了。

“豬場的屍體是腐味兒和酸臭味的混合體。”張堯形容,這個味道比他上學時候刷過的含有腐爛生蛆豬肉的冰櫃氣味更加“酸爽”。

剛死去的小豬是最好撿的,可以整個拿起來裝袋。等腐爛到一定程度,拿起的時候就可能斷成兩節,有的腐爛到化成一攤碎渣粘在地面上,還會被其他小豬拱得零零散散。

張堯幹一會就得歇一會,撿乾淨這一攤屍體得花掉將近一個小時,下班離開豬舍回宿舍的路上他還會幹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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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種角度來說,豬場工作的相對高薪是用自由換來的。

當初報到時,李迪從廣州坐高鐵到清遠,換乘大巴到鎮上,又搭了輛摩托纔來到“山溝裡”的豬場。因爲疫病防控和環境需要,豬場往往設在偏遠的地方,跟交通幹線和居民居住區都保持一定的距離。

豬場本身也是封閉環境。從到達門衛室到進入豬舍見到豬,李迪花了五六天。在檢測非洲豬瘟病毒後,他還要經過3層洗消隔離,光着身子接受180秒全面消毒,洗澡後換上豬場內的經過消毒的衣服,手機、電腦等電子產品通過酒精和臭氧消毒。

在豬場內的各個隔離點和功能區,工作人員身着顏色不同的工作服,穿着一種顏色的工服只能在該顏色對應的區域內活動。進出豬舍生產區都要洗澡,鄧宇恆最多一天洗過6次。

肉製品、乳製品和含油脂高的食物都不能帶進場。鄧宇恆買的巧克力、餅乾和蛋黃酥因爲含有乳粉而被燒掉。張堯外出休假,第一件事就是瘋狂吃辣條。

休假並不容易。雖然豬場規定一個月休假4天,出了豬場再回來,洗消隔離又要五六天,大家一般都連續工作三四個月,再一次性休假10多天。另外,豬場每個月有封場費800元和全勤獎200元,出去一趟就意味着放棄這些收入。

李迪慶幸自己比較“宅”,對都市生活“無慾無求”,所以憋得住。他來豬場前的愛好是做飯和看電視劇,遊戲“不打也行”。豬場的生活區配有籃球場、乒乓球檯、檯球桌等一些設施,晚上六七點鐘下班後,大家可以打球解悶。豬場好存錢,牙刷、牙膏、洗浴用品、被子、工作服都是場裡提供。洗髮水和沐浴露是快捷酒店常見的“二合一”產品,洗完之後頭髮乾乾澀澀,除了支付寶裡虧掉的基金,他沒有太多支出。

封閉在豬場的最極端情況是在豬舍裡隔離。遇上防控流行病毒的時候,人不能回生活區休息,只能帶一部手機,吃喝拉撒睡全和豬關在一起,一連許多天都見不到太陽。一日三餐有人送到豬舍門口,李迪每天聽着豬叫聲、混着豬屎味吃飯。工作服自己手洗,晾在風機下面,會帶上淡淡的豬糞味道。

李迪在豬舍住了兩個多月,條件差的時候直接拿塊木板搭在空出來的豬欄上睡,後來他有了鐵架牀,可以移到過道,和豬保持一點距離。即便如此,他睡覺的時候還要把橡膠鞋挪到牀底最裡面,不然豬便溺時飛濺起來的尿液會濺到他鞋上。

吃飽之後,豬睡得比人好。只要李迪不吵到豬,夜晚陪伴他的就只有風機的運轉聲和300多頭母豬起伏的呼吸聲。

用速熱棒燒好一桶水之後,李迪洗澡就在豬身後的過道解決,左邊對着一排豬屁股,右邊也是一排豬屁股。有時候,他還能給自己找到洗澡的隔間。豬舍裡有一處大欄,作用是讓生病的豬單獨“住院”,在沒有豬生病的時候,李迪就把自己放進去洗澡。

上廁所的技術要求更高。張堯的技巧是“壓水花”。拿糞耙扒開漏縫板,如果糞池裡的水深,他就得半蹲着撅起屁股,輕輕地拉屎,否則母豬和小豬的屎尿就會被濺起來。

時機的選擇也很重要。豬躺下的時候纔是安全的,一旦張堯看到周圍有豬站起來,他就要隨時準備提褲子、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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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的養豬模式以打料餵豬爲主,飼養員文化水平較低。在非洲豬瘟等疾病的威脅下,養豬行業對基礎設施、疫病防控的要求越來越高,技術不達標的養豬場不得不退出市場。

根據農業農村部發布的《全國生豬產業發展規劃(2016-2025)》,養豬業將持續推進標準化規模養殖,向產業互聯網、生態養殖等方面發展。生豬產業進入現代化養殖階段,發展的根本驅動力是科技。單純依靠老一輩的技術和經驗已經不能滿足科學養殖的需要,各大生豬養殖企業開始重點關注高學歷人才。

2019年,牧原集團在復旦大學招聘“精英管培生”,開出了本科生月薪2萬元、碩士生每月2.2萬元的薪酬。2020年,正邦集團也在全國範圍內招聘2.5萬名大學生。

農業農村部的數據顯示,中國豬肉產量穩居世界第一位。中國既是豬肉消費大國,也是養豬大國。

參與養豬的不僅有專門的生豬養殖企業。自從2009年網易CEO丁磊宣佈養豬,萬達、恆大、萬科等巨頭相繼下“豬場”,武鋼集團、山西焦煤也參與了跨界玩票。近幾年,“寵物豬”也流行起來。有商家買來粉黑相間的巴馬香豬幼崽,在商場裡開起了“擼豬館”。

來豬場一個多月的時候,鄧宇恆和高中女同學聊天,對方在市裡當公務員,問起他在做什麼。鄧宇恆一愣,說了一句,“在打工”。

“當時的觀點還是有點狹隘。”他回憶。對於豬場的工作,他覺得不好意思。家人之外,他只告訴了大學裡一個關係很好的朋友。

李迪理解這種感覺。他甚至沒有告訴父母自己在養豬。每次電話聯繫,他總是來幾句“我在工地人很好,不用擔心,錢夠花”。

父母期望他成爲一名教師。他們羨慕教師職業的穩定,有周末又有寒暑假。李迪知道,在父母眼裡,養豬就是備受歧視的底層工作,他也不想費工夫解釋現代豬場的技術應用與管理模式。

前段時間火遍全網的中科院一位博士的論文致謝讓他很有共鳴。“人後的苦尚且還能克服,人前的尊嚴無比脆弱。”這句話特別符合李迪當時的心境。他覺得要有一定的經濟實力才能比較安心地在社會上生存下去,沒着落的感覺會讓他恐慌。爲了掙錢,在豬場默默吃多少苦都不是問題,但是就不太想讓家人知道。

不過,掙錢的“底線”是閹割小豬。按照原本的職業晉升道路,他要從配懷舍到分娩舍輪崗,分娩舍的工作之一是去勢。小公豬出生3天內,如果接受閹割,會長得更快。閹割豬要用刀劃開一道口子,把睾丸從切口往外擠,用手抓住往外拽,直到拉斷。

看到教學視頻的時候,李迪感到無比恐怖。“作爲一個男人,我覺得好痛。”李迪說,“不是豬痛,是我自己痛。”他堅決不去產房,好在當時總部有信息專員的崗位招募,收入會比在豬場時少,但專業對口的他立刻申請轉了崗。現在他在寫字樓裡負責豬場的信息化建設,如果不是打電話的時候一直“豬”個不停,他就跟普通的白領上班族沒什麼兩樣。

工作203天后,張堯提出了離職。平時一個人在豬舍裡,每天面對着豬,跟人說話的時間不超過20分鐘。3月底休假回家的時候,他猛然發現自己不太會跟人打交道了,見到親戚時說話語氣唯唯諾諾,聲音細小如蚊子,講話簡短沒有禮貌,父親問他:“你怎麼變成這個熊樣?”

這件事情直接促使他從儲備分場長的職位離開。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讓他感到恐懼,再待半年又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張堯覺得,養豬大半年,他更瞭解自己了。“去過那個地方纔知道想要的是什麼。”張堯說,他以前會覺得隨便找個行業掙點錢都行,但現在覺得還是要找自己更感興趣的工作纔會甘願拿出更多的精力,更加上心。他決定迴歸本專業,接下來從事食品研發方向的工作。

鄧宇恆依然堅守在豬場。他不時會陷入迷茫。想到同學朋友在外面工作,下班以後能去吃燒烤和火鍋,他不知道自己還應該在豬場待多久,也不知道今後又該做什麼。

有些東西卻越來越清晰了。進入養豬行業半年多後,他學到了許多知識和技能,覺得自己從一個“啥都不懂的小白”變成了一個“剛入門的大白”,“因爲知道得越多所以才越知道自己無知。”

今年4月,他休了一場十幾天的假,跟大學同學聚會,毫不避諱地告訴他們自己在哪裡工作。“光明正大地幹活兒,付出勞動掙錢,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雖然還沒想好未來在哪兒,但他知道自己現在要幹什麼。眼下的要務還是留在豬場好好掙錢,他要先養活自己。大學4年的助學貸款還有3萬多元沒還,他現在已經攢得差不多了。

他住四人間宿舍,過着和大學時相似的集體生活。他網購了剃頭推子,室友互相理髮,兩個同事變成了光頭,他留了條小辮子。他還花2880元買了一臺電鋼琴,業餘時間在宿舍跟着視頻網站自學。

最近,鄧宇恆被派到了分娩舍,那邊的女同事比較多,他覺得“男女搭配幹活兒不累”,又給他的工作注入了動力。

一天早上,鄧宇恆去豬舍上班,路上看到太陽出來,天空很美,正巧路邊有一攤水,他就拍下了水中太陽的倒影。拍完之後他發現,那是糞道里的糞水溢出來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迪、鄧宇恆、張堯爲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陳軼男